对于清明这个节日是最应该写点什么的,特别是这个清明。因为我的婆婆在去年疫情防控放开之后不久也离开了我们,她是四个老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的父亲母亲分别于2013年腊月和2014年七月离开,公公更早些,2009年6月。
可最不敢写的也是这个节日,我怕我的笔力不够,描摹不出我和亲人间的深厚情感,我怕重启那深深的爱会触痛我还没有麻木的神经和依然火热的感情,我更怕汹涌的泪湿透巾被。
一
父母在人生还有来路,父母走人生只剩归程。他们皆陪我人生半程,且早早退场,让我过早踏上归程,独自迎接风雨,独对人生无常,独品生活惆怅。
父亲走时才66岁,走得匆忙而干脆、仓促又遗憾。匆忙到没来得及见妻子儿女,遗憾到还没有给重病的妻子病看好,自己的生命却戛然而止,先她而去。
父亲走得干脆利落,像极了他的为人处事。父亲年轻时当了六年兵,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村支书,他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他有开不完的会,有处理不完的村民纠纷。常常是这边刚犁完地,让母亲驾着牛车回家,那边又骑车到队里或开会,或接待上级巡查,亦或是处理谁家矛盾。父亲真像个陀螺,旋转在他没有名号、不知几品官的繁忙世界里。
他是家中长子,爷爷去世早,长子如父,练就了他坚强又倔犟的性格,他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样子常常令做错事的人不寒而栗。我们怕他,甚至村里的有些人也怕他。农村隔犁沟种地,你抢我占的事时有发生,邻居小赵叔家的地年年被侵占,小赵叔抹不开面子,觉得乡里乡亲,一直没说,可隔犁沟的老王却得寸进尺,把人家的二亩半地硬生生侵占成二亩地。小赵叔没办法来找父亲解决。父亲拿上卷尺,叫来双方代表和拿着土地分配底册的村主任。老王一看父亲动真格,赶紧赔笑说不用量了不用量了,我退还赵兄弟的地就行了。
父亲也有慈祥的一面。像我上初一那年,由于粗心大意连续丢了三支新钢笔,吓得回家不敢见父亲。姐姐不经意间说出了我丟笔的事情,原本以为会给我一场风暴的父亲却意外的只说了句“丢了三支钢笔,应该得到教训,警惕性能提高了吧!”一句和风细雨式的话让平日里粗枝大叶、吊儿郎当的我羞愧难当,从此做什么事再不敢漫不经心。
父亲的突然离世,让我们姐弟几个猝不及防,我们没有伺候一天,哪怕端上一碗饭、一杯水都行,可是没有。父亲没有给儿女任何麻烦和负担,这是我们姐弟几个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父亲猝然而逝,没有人敢告诉病重的母亲。可母亲醒来后一直埋怨父亲,也不来医院看看她,屋里有多大事。大家都劝她说腊月天,家里不能没有人。
记得那年大年初一我们姐弟几个陪病重的母亲在医院度过。母亲脑部二次出血,昏迷不醒,那时距离父亲去世不到20天。弟弟一边签病危通知书,一边求医生救母亲。没了父亲,家里没了拿主心骨的人,于是叫来二舅,二舅只说:咱听医生的,医生说怎么治疗咱就怎样治疗。于是,医生给母亲做了脑部引流手术,也没能挽救母亲的生命,母亲在床上静养半年后,也撒手人寰,追随父亲而去。那年母亲67岁。
我们知道父亲一直是母亲最坚实的依靠。而同样母亲也是父亲最大的精神支柱。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脑出血住院,昏迷不醒,一向果敢坚强的父亲哭得像个孩子,并不断追问: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是啊!像所有传统夫妻那样,女主内、男主外。母亲料理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父亲不会做饭、不知油盐放何处、几乎没洗过衣服,生活能力很低的父亲离开母亲的照料,处境一定会很艰难。可母亲全然没想到这些,依然包揽张罗家里的一切。正因为如此,父亲才能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村委大队里,大队里的一切大事要事才能顺利。而母亲却因为过度操劳,早早两鬓染霜,瘦弱不堪。
母亲从来没有掌握过家里的财政权。逢会赶集总得伸手向父亲要,苦水里泡大的父亲生活又很仔细、很节俭,给母亲掏钱时却没有了那股子干脆劲。这个时候母亲便会开玩笑似的嘲笑父亲一番。父亲也不生气,摸摸索索半天从口袋里翻出皱皱巴巴的票子来,指尖粘上唾沫,小心翼翼地数上几张,递给母亲,末了还得嘱咐一句:省着点花。
母亲一生在别人眼中也许是荣光的,因为她的丈夫毕竟大小是个“官”,唯独我们知道母亲活得卑微而怯懦,她依附于丈夫,听从于丈夫,操持家务,教育孩子,虽脾气有些急躁,却也能用最质朴的爱温暖每一个日升月落,给我们姐弟几个的每一寸成长涂抹得多彩而闪亮。
母亲很是严厉,教我和姐做针线活,要求针脚要匀称才能拿得出手;辅导我功课,更是严格有加,算题要准确,书写要工整,哪一样不符合要求就要重新再来。她教我们做花样饺子、花样馒头,我却总也做不好,歪歪扭扭,不甚好看,母亲便不厌其烦地指导,看我和姐做的依然相差甚远,不得不感叹道:你真不是做饭的料,看以后成家了咋生活,唉!婆家都难找啊!
母亲很热情,记得小时候,我家接待最多的客人是乡里的干部。父亲是支书,下乡视察工作的干部都要来我家和父亲商量工作上的事,无论何时,哪怕我家刚吃过饭,火塘里湿煤饼还没干,只要人家没吃饭,母亲都会赶紧进厨房,挑开煤饼,烧水做饭。他们还最爱吃手工兑碗面,无论人多人少,母亲系上围腰,撸起袖子,和面擀面,不曾有过任何怨言。家里也没什么调料,就是葱姜醋盐辣椒,每碗面下再卧俩荷包蛋,正宗的农村兑碗面,地道的味,只吃得他们啧啧称赞。
母亲是最不会爱惜自己的那一个人,一年四季就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忙。忙地里的犁耙耕种、秋收冬藏,忙家里的洗涮缝补、一日三餐,很多时候父亲是不参与的,因为大队里的事太多,原本是父亲的活母亲却咬咬牙都干了。母亲一年四季很少上街,很少添置新衣服。在我的印象里,她那件盘扣的对襟天蓝色布衫,好像一年四季都穿着,黑蓝色裤子,加上千层底布鞋,直到后来我和姐参加工作后,每季都要给父亲母亲买换季衣服,这让他们有了些许的骄傲,逢人夸奖一番,幸福溢于言表。
我的父亲母亲是最正宗的农民,有着最朴素的思想,过着最简朴的生活。骨子里却蕴藏着令我敬佩的无限能量和无与伦比的坚强。
二
公公离世时他的大孙女我的女儿还没上一年级,我的女儿是在他的肩上、背上长大的。我感激他分担了我忙碌生活的半壁江山,减轻了压在我肩上的重担,让我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公公也是军人出身,可他与我的父亲相比,缺少点铮铮铁骨的刚硬,可他挺幸运,转业回来当过专场工人,后来调到交通部门工作,直到退休。
他对自己儿子的宠溺程度让我大开眼界。他是个慈父。即使他的儿子我的丈夫已经成家有了孩子,也不舍得让儿子分担家务。拖地、洗衣、做饭、整理屋子、倾倒垃圾……皆由婆婆和我去做,他们爷俩是不会做的。有时我不免埋怨几句,这时公公赶紧拿拖把拖地,我那屁股上像粘了胶的老公对我的唠叨是充耳不闻,稳如泰山看手机或电视。唉!我是眼有多瞎,才嫁给他,我的心里藏着一万个后悔莫及。
记忆里公公很瘦,也很懒,他自己很少动手干活,可怜我婆婆包揽所有家务,甚至包括地里的活。有次周末我回老家,公公婆婆俩人在地里挖红薯。只见婆婆拿着镢头挖一行,放下镢头再把红薯一个个摘下来,放入篮子,提到地头倒入车内,循环往复,不间断地干着。而公公呢,蹲在地边,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两手搭在膝盖上,烟雾缭绕中眯缝着眼看婆婆在地里忙碌,像看别人家的老婆在干活,和自己毫不相干。
我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像我的母亲,一个人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而父亲忙他的事,我不曾埋怨过父亲。可看到公公婆婆这样劳作,我有些生气,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老婆呢?
公公也有可爱的一面,他应该是个被埋没的艺术家。他带孩子很用心,教孩子下象棋,画简笔画,跑大老远领孩子看长长的火车。特别是他画的画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家里有块小黑板,每天公公会在上边几笔勾勒只小兔、小猫、胡萝卜、竹子……不管是什么皆栩栩如生,我家闺女便欢天喜地地拿着粉笔也在上边照葫芦画瓢画起来。直到现在,闺女已上了大学,日常没事便在本子上涂涂画画,虽不够成熟,却是像模像样。想必是童年的心灵里爷爷种下的美好的画画种子吧。
而我的儿子没这么幸福了,儿子出生爷爷已经去世4年了,而婆婆一生和土地打交道,不曾会哪样才艺。带她孙子时只会提供吃的喝的,领出去晒晒太阳,还怕孩子乱跑,自己跟不上,俩人常常是坐在小区门口人行道的路牙上,看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人匆匆而过。我常常想,什么样的父母带出什么样的孩子,同样,爷爷奶奶的知识水平对孙子辈也有很大的影响。再想想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爷爷奶奶,你能带出什么样的孙子,你准备怎样教孙子。
后来公公查出了肺癌,这也许和他平日里大量吸烟有关吧。孩子们开始带着他去大医院治疗,可终因发现太晚,治疗无效,半年后离开了我们。我的丈夫哭的死去活来,想必是靠山倒了,为以后得靠自己生活而感叹又痛心吧!
婆婆因公公的去世精神也垮了,整天昏昏沉沉,总是睡觉。为了让婆婆抖擞起精神,让她看喜欢的电视剧,让她和楼上的老太太们扎堆聊天,任她在巴掌大的菜地里劳作,任她捡拾垃圾卖钱……可无论怎样,婆婆一直蔫蔫的。直到2013年我的儿子来到这个世上,婆婆看到孙子,顿时满血复活,来了劲。
婆婆一生艰辛,很勤劳也很爱计较,常常惹得左邻右舍不高兴。下班回来常常听到她唠叨的不是这家摘她的豆角了,就是那家挖她的葱了,可往往是这家来找我说婆婆侵占人家地了,那家来说婆婆把人家地头的篱笆棍拿走了……断不完的纠纷,化解不完的矛盾,让人很崩溃,我呵斥过婆婆,可毫无作用,固执的老太太哪里都有,我家独占鳌头。
去年冬天,疫情防控放开之后不久,婆婆便感染上新冠病毒,原本以为一向身体很好的婆婆没事,表面上看也确实没事,可仅仅不到一周时间,生命竟然戛然而止,一切来的太突然,让我们始料未及。婆婆一生信上帝,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吧!自己没受罪,也不让孩子们受托累,就像我父亲去世时那样,走得干脆利落。
今年清明,他们四个老兄弟姐妹就团圆了,希望他们在那里没有疾病和痛苦,没有忙碌和艰辛,我们便得幸福和安慰。
2023年4月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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