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业

演唱会后回到北京家中，发现阳台外面的树全部冒出绿芽了。接连几天下了小雨，空气里满是泥土混合青草气息，加湿器可以关了。雾霾来袭的频率也比隆冬时低了很多，净化器也关了。房间里少了各种器的马达运转声，静了许多，有心情写点什么了。

去年的夏末秋初，我在电脑前排列着演唱会歌单，增增减减，最终把所要演唱的曲目分成四类，想象出四幕场景，脑海里有了大致的样子；选择总导演、舞台乐队总监、乐队成员、舞蹈团队、服装团队、音响团队、特效团队，和经纪团队开会讨论，最终定下所有的主创人员，以全部大师级的阵容，确保每个环节的高水准；和人在新加坡的乐队总监每天都保持八小时以上视频通话，宛如热恋；舞台上的道具、特效素材、演员服装，每一个视觉元素的搭配都经过反复琢磨；哪怕和舞蹈演员的一些小互动，比如《爱江山更爱美人》我拉了一下舞者的袖，舞者这个袖第几分几秒抛出，抛多高，我握住袖子的什么位置，身子倾斜到什么程度后再拉她回来，也都经过许多遍尝试；甚至，荧光棒也请人设计定制，由同事带领志愿者在演唱会开始前放在每一个座位旁。

把事情做得细致，是希望买票光临现场的每一位朋友在离场的时候，心里能有两个字：值了。那么整个幕后团队与我也就觉得，值了。

从开场的第一首歌直到最后一首歌，每一首我们都是大合唱。这不是个人演唱会，这是合唱会啊。来自五湖四海的一万人，因为一些歌曲而联结在一起，相聚在同一个屋檐下，陪我一起哭一起笑，细想起来真是件美妙的事情。写歌有十一年，站到舞台上有五六年，方得以举办万人合唱会，比起那些星运畅通的鲜肉们明星们好像是显得慢了半拍。不过，一来我确实比较慢性子，早几年公司提议办万人演唱会时我说等我再写两张专辑，多累积沉淀一些作品再说；二来我也实在没有做大歌星的愿望，我所专注的和擅长的一直是音乐创作和制作。写歌、玩音乐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持续投入努力，只会越老越精进；而做歌星就不同了，要在虚虚实实的人气泡影里摸爬滚打，越老越累。所以我说唱歌是甜品，做音乐才是主菜。

这几年也不乏很多人为我指路，劝我应该多接商演，参加真人秀，搞搞生意副业，因为我在这些方面没有创造出应有的效益。同事早前帮我算了一下并告诉我，你一年参与公开活动的次数大概是拒绝了的活动的六分之一。我很抱歉对音乐之余的事情既提不起兴趣，也不擅长，有些甚至还相当排斥。曾有一段时间我已萌生退意，打算换一种生活方式。不过似乎，生活无法离开音乐，也无法做到和听者告别，这么些年，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再后来，想想，何必要非此即彼，给自己划分那么绝对的生活状态？遥想王维老前辈，半官半隐，既不整天想着搞个大事业，也不把自己打造成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出世入世，自由穿梭，不也过得圆融自在。“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我心中的大唐印象里，一直留有王维的一抹剪影，白天朝堂里上上班，晚上山水里写写诗。

接下来，我该开始第七张专辑的创作制作了。一方面我希望我的歌能给你、给每个喜欢我的音乐的朋友带去感动，让大家满意（这心声既落俗又真实，因为如果不在意听众的感受，那就将沦为彻彻底底的孤芳自赏，作品的意义就甚微了）。而另一方面，叛逆如我，又绝不希望制造出讨巧的、大众化的音乐。我一直追求着真实自我的表达，在最近的两张专辑里，懂的人自然听懂了。我非常不喜欢用语言去介绍自己的音乐。每次电台访谈之类的请我谈谈我某首作品的妙处或特色，十分的东西我大概只说出五分。就像恋爱和结交朋友时我也说不出口自己的优点。我自己一股脑儿说出来，那叫营销；你自己慢慢发现的，才叫缘分。

说到营销，音乐，是可以营销的，但音乐里的感动不能；电影票是可以营销的，但走出影院后观众的口碑不能。你也许说，在这个时代，能！雇水军可以刷评论、刷口碑、刷感动。请把目光看长远点吧，十年二十年以后，那些现在被刷着评论的交流平台、社交网站很可能早就没了。到那时谈及一个十年二十年前的文艺作品，还是要看留在每个人心底的真实印象是什么，到那时才是去伪存真的时刻。你又问，那么来自权威力量的定论重要不？我觉得依然不重要。《资治通鉴》在史书里够权威了，宋神宗钦定书名，他用八个月看完一遍后大赞，可谓官方中的官方。但比方说在记述三国历史时，作者司马光却以曹魏为正统而贬蜀汉，和当时社会上的好恶观点相左。千年后的当下，大多数人的观点恐怕还是与之相左——权威的定论，最后还是没有覆盖掉群众的判断。时间会做出最好的拣选。“相信时间的力量”，这一点也是我在舆论完全不看好的那个初出茅庐年少时期的一种心理支撑。我必须怡然自得，我必须毫不怀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有更多的人们在某种契机下认识到许嵩作品的特色和价值。这也是我可以持续保持创作热情的原因。

《青年晚报》演唱会还将继续上演，下一个城市和下下下个城市在哪里，同事说要看大家的投票，我觉得也挺好。无论在哪里办，我都会拿出和第一场一样的诚意去做。期待和大家的每一次相聚。至于为什么演唱会沿用新专辑名字，因为我很喜欢《青年晚报》这张专辑，比方说《奇谈》、《早睡身体好》、《雅俗共赏》，轻松的去讲不轻松的事情。即便是自揭内心柔软面的歌如《最佳歌手》、《平行宇宙》，我也只是写“还好，我手也有人牵”，并且辅以显著的鼓点节奏，以此稀释感伤。深情款款的表达方式我不喜欢，嘻哈喧闹的我也不喜欢，一个音乐作品里既应该既听得到作者的随性和自如，也听得出克制与分寸。下张专辑会努力做得更酷。

“Vae+”也已经运行了好些日子，一个一个版本越来越完善，既凝结着工作团队的智慧和心力，也离不开每一个会员的加入与陪伴。有时看到一些私信，诉说生活的不快，仿佛人生已跌到谷底。其实大可不必过多自怜。首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起伏，有的人高开低走，有的低开高走——外部际遇的起起落落并不是个问题，个人内部没有经历过波澜壮阔才是问题。没经历过风浪，就不配说平平淡淡才是真。遇到困难，其实也正是成长的契机。其次，说真的，眼前再深的坎，最终都是会过去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