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的夏天,燥热喧闹。多年后,站在老屋的院子里,我依然对那段酸涩的时光记忆犹新。
2003年7月初,父亲负伤回家。多年来,他一直跟村里十几个同乡在外务工,有时在西藏有时在河北,这回在山东招远挖金矿,遭遇了塌方,下半截身躯被埋,虽大难不死,但伤势非常严重。老板只肯顶格赔偿四万元——包括住院费在内,父亲伤未痊愈,插着导尿管就仓促返乡了。
那个夏天,我的母亲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蜡黄的脸上更添愁容和疲惫。父亲不在家时,她一个人打理全部家务和农活,上有老下有小,已是不堪重负,此番横祸,更如雪上加霜。
我姐姐那年大专毕业,跟我未来的姐夫同在温州打工。我姐姐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姐夫谦和有礼乐观自信,他们收入有限,但彼此感情深厚,贫寒的家境让他们学会了冷静和务实,飞扬的青春赋予他们激情和不服输的韧劲。
那年我复读一年后,第二次参加高考,万幸成绩不错,大学入学通知书如期而至。父亲的重伤赔偿除去家用,仅够支持我一年求学所需,姐姐说:“国有重臣家有长子,你负责读书,钱的事情有我。”
2003的夏天,我们一边庆幸于父亲吉人天相,家里又添大学生一名,一边痛苦于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窘困阴影,以及与周遭环境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
那年正逢新集镇建设,征地、拆迁、补偿、重建等一系列事情,让这个素日宁静的村庄充斥着兴奋、焦躁、狂喜、嫉妒的气氛。
一幢幢四层楼房拔地而起,一家家旅馆、饭店、超市开张营业,天天都有呱噪喜庆的鞭炮声,走到哪儿都能闻到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
仿佛只有我们一家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我们的老屋临街靠山坐落着,一如既往的狭小破败,小院儿也一如既往的简陋萧索,斑驳的墙皮,一如父母沉郁的面孔,写满压抑和焦虑。他们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他们的痛苦我只能沉默以对。
我的父母一生要强。村里有人重男轻女,父亲说,我只有两个女儿,我把她们当儿子一样栽培,她们以后只会比儿子更有出息。九十年代农村兴起打工热,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绝大多数家庭更倾向于孩子早挣钱早养家,我母亲宁愿一个人承担所有重担,也不会让家务活影响我们姐妹读书。他们总说,只要你俩肯用功,能考上学校,砸锅卖铁也支持你们读到底。
我们都在全力以赴,但那个夏天,我们仿佛一败涂地,所谓的自尊和骄傲,在巨大的经济落差面前,显得讽刺又难堪。
我姐夫坐在大门边,目光掠过不远处的一派“繁华”,为消沉的我们打气,他的声音平静柔和,他说:“困难是暂时的,家里这些年努力的方向没有错。我们几个,在外上班的,事业前景广阔,去读书的日后有知识有学历有潜力,改变现状是早晚的事。他们有的,我们以后都会有,他们没有的,我们以后也会有。”
这些年在外面风风雨雨浮浮沉沉,读书、工作、成家,生子、陪读,不知不觉快20年过去了,好多往事已然褪色,唯有2003的夏天,那些人那些话,那些伤感那些理想,历久弥新,从不曾走远。
故乡年年换新颜,我的父母也日益苍老,曾经的窘迫和伤病,现在说起来,仿佛只是人生纪念簿上一枚枚五味杂陈的勋章,过去的喜乐忧伤,而今多半是淡然和无谓,我们一直忙于向前走,无暇回首太久。
老屋依然如故——受政策所限——始终没有机会翻新或者重建,这些年已经成为我们全家人的一块心病了。
今年夏天,暑假,镇里一家银行搬迁,留下一幢商住两用楼等候拍卖,虽然价格偏高,姐姐姐夫依然果断出手,顺利拿下了。他们计划简单整理下一楼,用于商业出租,把二楼好好装修了让父母自住,三楼四楼精装出租。顶楼安排阳光房和太阳能,功能齐全,舒适实用。父母非常满意,面上笑容灿若暖阳,真好。
中秋节,姐姐一家四口返乡,房屋手续差不多已经办好了,此次专为对接装修事宜。我远在绍兴,只能在朋友圈一窥局部喜悦,感动之余,更添感慨。思前想后,种种心情不一而足。
想说,花好月圆人长久,愿往后,年年今日,我们不改初衷,心向光明,愿那些我们深爱的,眷恋的,牵挂的,感恩的,期待的人,都平安康健,一生顺遂,我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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