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死透了

童年的我和老房子

说到死，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十多年前，我爷爷奶奶的死。

爷爷肝癌，快不行的时候，他的儿孙都回来了，好多人，很热闹，几天的时间里，爷爷的床前总有人侍候，我和弟弟也在家里，楼上楼下的跑来跑去的玩，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觉得家里又热闹又好玩。突然那天晚上，大家紧张起来，爷爷房间进进出出许多人，我和弟弟也被叫进去看爷爷最后一眼，这几天其实也经常进房间看看，但是这晚上，这房间特别暗，每个人的脸都是暗的，我根本看不清，记忆中好像没有灯光一样，一会儿就哭声大起，我跑了出来去楼上找奶奶。也不记得我怎么和奶奶说的，或者不要说什么奶奶也知道了，我又跑下楼，听见身后奶奶说：不要跑，别摔了。我诧异奶奶的冷静，在这之后的几小时，我一直在观察奶奶。她在堂厅里，坐在墙边，哭着，说着。弟弟趴在她 的腿上也哭着，就我一直在看着，没有哭。然后我听见有人说，你看弟弟多孝顺，哭得这么伤心。于是我听见弟弟更大声的哭，而我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大家那样大哭而感到内疚。我想起以前，爷爷经常给我零钱去买零食吃，每天中午几乎都有，一分两分有时候五分。爷爷生病后，我一直在攒钱，我要把零花钱还给爷爷，可是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可笑，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我为此已经把所有我攒的硬币都装在一个袋子里，准备好跟爸爸回去看爷爷的时候拿出来给爷爷，可是始终都拿不出来。我要表达对爷爷的看重，对爷爷生病的心疼，想拿出我所有的钱给爷爷，可是就没有表达出来，是觉得这点零钱太少不足以表达，还是怕被拒绝被取笑，或者都有。最终我连像弟弟那样大哭也没有做到。我是个不孝的人。

爷爷去世两个月，奶奶也去世了，肝硬化。我想起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已经生病了，瘦瘦的奶奶肚子却很大，那是腹水。可是我们那时候都不在家，奶奶去世的时候身边没有什么人，不像爷爷去世的时候全家都在。我觉得奶奶很可怜，这两个月从大人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总是觉得有点不详的感觉，好像奶奶就是一个人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等着死亡的到来。我的奶奶啊，聪明能干又善良的奶奶为什么这么凄凉的就死了。我没有看奶奶最后一眼。那天，我是从学校被叫走的，因为奶奶去世了。匆匆忙忙的我就到了老家，那天我穿的是大红色的棉衣，我看见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们都围着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我被人指指点点了好一阵，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穿着不合适的红色的衣服。就这样奶奶的葬礼我也是在内疚自责中度过，都忘记了哀伤，其实我心里很爱奶奶，她是我敬佩的人，小时候我们像朋友一样的聊天，拉家常。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和我爸爸小时候很多的故事。她曾经是美丽的少女，她曾经有一件美丽的旗袍......

奶奶去世两个月后，家里发生更大的事情，我的两个姑姑，我父亲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伙同他们的舅舅在我爷爷奶奶的灵堂前烧香，逼我父亲在所谓的我奶奶的遗嘱上签字。那份遗嘱中写着这棟房子怎么分给三个儿子，另外有一间房分给我这两个姑姑。（其实我还要几个姑姑）我爸爸被这场面深深的伤到了，父母尸骨未寒，就出来分家产了。我爸爸整个人都傻在那里，被逼着签了字，从此，这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去年老家拆迁，那天我父母回老家，去准备办拆迁手续。到了老房子，叔叔的大女儿突然拿出了那份遗嘱，十分不客气的对我爸爸说话。我爸爸几乎晕过去，他哭了。他后来和我说，又来了，又来了，三十几年了，又来了。

我爸爸是很拍纷争的人，老家拆迁，他不想去老家面对，就说自己身体不好（两年前他得了肝癌，手术很成功，没有转移，身体恢复不错的），是有病的人，所以要委托我去办拆迁的事情，还写了委托书。我妈妈不高兴了，他们开始争吵。我妈妈要把拆迁费带走去加拿大我弟弟那里，我爸爸同意，说那把他们自己住的这套房子给我。我妈妈又不高兴了，他们又争吵。我爸爸说一分钱都不给我妈妈，拆迁费都给我，他决定了老家的房产归我，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归我弟弟。我爸爸催着我去积极的参与处理拆迁的事情，他说我的叔叔姑姑们都和我挺好的，我出面处理他们都没有意见，他们说不要我妈妈到乡下去，不然会大吵，因为房产证上是我爸爸和叔叔共有，加上那间有争议的房子，具体怎么分，意见不一致，我的两个姑姑又在幕后指挥，引起各种事端。我爸爸最怕纷争了，于是我必须积极的介入这事。于是我天天听到来自各方的埋怨、谩骂，许多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每天都在我的耳朵里，还有我妈妈的怀疑和抱怨。

拆迁从去年5月开始，我也是在5月开始生病，起先没太在意，6月我去看医生，以为只是月经不调。8月我做了宫腔镜手术摘除息肉，9月我被确诊子宫内膜癌，必须子宫和卵巢全部切除。这个时候拆迁的事情已经协调得差不多了，那天我妈妈问我具体情况，我告诉她了，她不高兴说了很多意见，我说这事我都处理了，你为什么不相信？爸爸都说这房产给我了，你就不要管了。结果我妈妈很生气，和我吵了起来，我很紧张，我说你为什么不给我财产，我都快病死了。她说：你都快死了还要财产干什么？

我被我妈妈的话堵住那里好久不知道怎么回答，然后我妈妈生气的回家了。我跪在地上向我的上帝大哭。我好像看见我被我爸爸当作挡箭牌挡在他面前，我又看见我的妈妈拿着大刀把我砍得粉碎。

今年6月终于拆迁款有着落了，我爸爸说他要把钱分三份，他自己一份，我妈妈一份，我一份。他问我对这样分有什么想法吗？因为本来说全都给我的，但是现在没有全给我，他问我的想法。我无法回答，这个事情，我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问我爸爸：你当初说一分都不给我妈妈，为什么现在又要给她？而且无论你给多少她都是不高兴的。我爸爸说：她很坏，但是我不能像她那样坏。我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现在，那个我爷爷奶奶省吃俭用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那个他们没有享受几天好日子的房子，那被我爸爸怕了几十年的纷争过的房子，被拆了，变成了平地，一切都没有了，死透了。

老家我们不会再 回去了，因为没有家了，可是我曾经在梦里见过最早的那个老房子，那个天井、那个大厅堂，那个高高的门槛还有藏着糖板的小阁楼。因为那里有我快乐的童年，有我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那时候没有纷争，那时候的日子很平淡，很安静，很简陋。那老家永远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