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内的树(2)
我仔细数了数,正好十三棵。其实,我都不用数,它们早已长在了我身体里,并且分布在各个位置: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前胸、后背……。它们更像是一团阴影覆盖了我的整个身体。我熟悉它们,以至于常把它们的身体当做自己的身体。它们躲在推拉门的后面,其实,也不用躲啊,干嘛要躲呢?又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它们完全应该光明正大地站着,把自己站成一棵实实在在的树。但是,有人把它们安排在了这儿,它们就应该尽职尽责地去成长,而不应该考虑成长之外的事,好像作为一棵树它们就是这样想的。它们有的是选择,但它们选择了这儿,有时它们的选择也是无奈的。你们想过一棵树的心事吗?一棵树就是一个人的化身,它的灵魂也是他的灵魂。树茂盛的时候,他会感到浑身有了蓬勃的力量;树叶黄的时候,他的心情也随之萎靡不振。每天上班下班那个人都经过树,经过树的时候,他能从树细微的变化看到树一天的心情。
无论你从哪个方位看,它们的分布好像都很有规律。它们排列在人行道的两侧,一侧六棵,另一侧七棵,为什么是十三而不是十四或者十五呢?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年,至今没问过别人这个问题。我想,只有树的主人才知道为什么吧!它的北面是一幢办公楼,南面也是一幢办公楼,这样它们就夹在了两座楼的中间。在两座楼的中间,它们遥相呼应,彼此给自己鼓励。两座楼给了它们成长的空间,两座楼也让它们有了压抑感。它们长得很高,差不多跟楼一样高了。楼才五层。那么它们至少不会低于十来米,于是它们就有了俯视或者仰视各个楼层办公室里的秘密。
那些树叫法桐,它的另一个别名叫“悬铃木”。夏日炎炎,果实葳蕤,那些“小铃铛”就会弹拨着风的琴弦,只有你仔细听,才能听出弦外之音。我问过资深老罗,这些树多少年了,老罗说一建厂就有了。那么算来,它至少不低于二十七年。二十七年,这是一个人的黄金年龄,他有足够的经历去承受失败或荣耀,而作为树,好像还很年轻。树应该越沧桑才越体现树应有的价值。树选择了这里,它知道肯定受了委屈。别的不说,就环境肯定影响了它一生的成长。要是被移植在城里,它的成长是一番模样;要是在乡下,它的成长肯定又是另一番模样。虽然城市逼仄、压抑,呼吸也没有往日的清新,但它们有成长的优势啊!园林工每天都会给它们注入新鲜血液,它们就是城市里的“公务员”。长在乡下就不一样了,天然的雨水,贫瘠的土壤,让它们自由地疯长,可是谁又把它们当做一棵贵重的树呢!在 城里,它们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风一吹,它们响起了一个城市的节奏,为一个城市做着吐故纳新的工作。现实是,这些树没有选择的机会了,它只能在这里,谁也没有见过会移动的树。它不像人,人挪窝能活,树挪窝恐怕是个不祥的征兆,但也不尽然,树的出身也会增加树活下去的希望。我忘了告诉你们了,这个厂子是个化工厂,我这样一说,你们就明白这些树该是多么无奈了。它的南北两侧是办公楼,东西当然是通往上下班的通道。南北方向的呼吸被阻止,它们唯一可呼吸的就只能借助东西方向吹来的风。都说树能够摆平四面八方的风,但这里的树还达不到那个能力,它被画地为牢,牢牢固定在自己的圈子里。
从东面吹来的风,树就感到清新,是因为上班的人给它们带来了一天中唯一的好心情。它们不会拼命地鼓掌,它们只是像翻册页一样象征性地拍拍巴掌。如果你不仔细听,甚至听不见那种微弱的声音,每天上班下班,我都会抬头看它们的表情。它们瞒不住我的眼睛。它们的鼓掌更像是戏里的一种道具。从西面或者西北方向吹来的风就略显不妙了,风里夹杂着刺激的气味,深入骨髓,如果人从那里经过,人只能掩鼻快速跑过。树就不行了,树被固定在了那里,唯一能移动的手脚被大地深深缚住,而地下和地上同样令人充满了不自信。这样,树被动地呼吸就主要来自西或者西北方向了。西北方向是一个AHF车间,设备老旧,总是尘土飞扬(关于AHF我不说了,学过化学的都知道那是个什么符号)。如果你从那里经过不慎吸入一口空气,你就会觉得像得了哮喘一样。我在那里干了七年,浑身上下练就了百毒不侵的本领。我现在年轻,当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像这些法桐一样愁容满面,愧对自己的抉择。
法桐年轻轻的就掉光了脑袋上的羽毛,这是没办法的事。你见过春天的落叶吗?你见过夏天的落叶吗?一棵树如果在春天或者夏天里不能醒来,那就证明它真地沉睡过去了。有好几次,我看见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在树下指手画脚。一个说,把它们砍了吧!影响厂容;另一个说,可不能砍,有可能好起来。有好几次,我都把耳朵贴在树身上听它们说些什么,那些枯黄的叶子被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往下掉,那是树落下的泪。它们落在水泥地上又被收走,去了垃圾中转站。我上夜班的时候,去门口打扫卫生,总看见树不安分地摇头。我听见了树在风中的叹息。有时,我会用力环抱树的腰身猛晃,用手掌猛击树的脖子,或者用脚猛踢树的下体。我听见它的惨叫,像有人扭断了我的一条胳膊,接着会有大片的叶子落下来,它们轻擦夜的眼睛。我和你们说啊,我不是故意对树有意见,树和我无冤无仇的。有时,我也自责,我干嘛这样呢!我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可是一年四季中春夏之交的树啊!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它能说什么呢?!那些落叶却一直在做着树的代言人,树把话语权交给落叶的时候,树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树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不想反抗。它如果要反抗的话,受伤的肯定是那只脚。树有苦难言。没有鸟的光顾更是树一生的遗憾,就像一个女孩子没有爱情。有好几次我都在树下伫立,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树。我们彼此想着自己的心事,欲言又止——
好多年过去了,好多个春天也过去了,树一圈圈长着年轮,我看到树似乎又活了过来,也许是枯木逢春吧!有一次我真得好像看见了一只鸟落在上面,不是凤凰,不是麻雀,很像一只老鸹。它叽叽喳喳,像跟树说了些什么,然后飞走。它不飞走不行,它必须飞走;它要是不飞走,就有坠落的危险。
风吹来的时候,我看见树还是皱了下眉头,又有几片叶子落下来,但更多的树叶还是团结在树的周围用握紧的拳头对抗着风。我为树感到庆生,终于有鸟光临了。我看见树用老皱的胳膊挥了挥天空,复又趋于沉默。
2014.2《映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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