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我们汇合,又流向不同的方向,期待着下一次的汇合和分流
——一个偷懒不写简介的人
“咳咳”,“咳咳”,“咳咳”。小企鹅咳嗽起来。
网吧里面此起彼伏的小企鹅的咳嗽声,简直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这些生于八十年代的孩子们,在千禧年又集体迈入了另外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真实和虚拟交织着,丰富着他们的认知、拓展着他们的边界,让他们和世界上的其他各处开始联通。
现在,阿哲正难以置信地瞪着屏幕,看着属于桔子的头像亮了起来,看着她发来的消息。
桔子:Hi,阿哲,你竟然在?!你终于出现了。
一瞬间,阿哲心潮澎湃。
刚刚领了薪水的阿哲,将赊欠房东的租金补缴之后,还剩了一点零花钱。他拿着这些零花钱,踟蹰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要去网吧一趟。这趟网吧之行并非为了消磨时光,而是想去看看好友们的动态,顺便给他们都留留言。
离家有一阵子了,这一阵子他既没有回家,也更没有再去学校,在这座上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只要他有心藏匿,恐怕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一时半刻都是找不到他的。只是走虽然走了,再想要回去却是千难万难,离开的时候纵有满腔的愤懑,但是之后却是无穷无尽的恐慌、害怕以及羞愧,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上回家的路。似乎一个转身之间,没有人过来拉他一把,他就距离最初的那个时刻越来越远了。
如果说这个少年真的做了什么把自己推向更远的远方的激烈动作,似乎也没有,从那次跑远了之后,他似乎也安定了下来,只是他却一直没有办法劝服自己的内心,真正回头。真正改变一切的,只是时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阿哲越来越无法劝服自己。
一来到网吧,他就赶紧登录了QQ和电子邮箱。
他先是给好友们陆续留了言。
紫童,原谅我不辞而别。之前因为种种难处,无法与大家取得联络。你的心事我应该大概能猜得到。你如果听说了我离家出走,肯定会自责当天带着我出去喝酒。不要自责,这是早晚的事情。我现在一切都好,比以前更好。如果上网的话,就给我留言,我看见的话会回复的。
清枫,不知道你是否还在灵泉寺?你离家的时候,我从未阻拦你,我大抵知道你心中所想。离家的日子是快乐的、自由的,我现在正感受着这种快乐和自由,不必过多惦记我。我虽然在世界上另外的角落,但是我现在的心情和你离家是一样的,真正放松、自由且快乐。如果上网的话,就给我留言,我看见的话会回复的。
小茗,因为一些特殊的缘由,我不得不离开。我不知道你是否出院了,如果出院了,也还是要好好休养,毕竟之前做了那么大的手术。我会好好找一条出路的,不要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待你身体大好一些,我再联络你,咱们细细地聊。
欧阳哲给几个发小分别留了言之后,又点开了桔子的留言框,仍然桔子的头像是灰色的,她没有上线。
他犹豫了半晌,想着是否要给桔子也留个言,点开了对话框,刚刚输入了“你最近还好么”几个字,又快速地删掉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桔子讲起他离家的事情,也不知道桔子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但是。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敲了一行字“你最近还好么”,然后点击了发送键。
他还是想知道桔子现在过得怎么样,在哪里流浪,是否已经落脚。这关切的心情无法遏制,也防不胜防。
消息发出去一阵子,对方仍然没有回复,看起来并未隐身。阿哲转而去查看邮箱。
一打开邮箱,里面接连收到桔子的几封信。欧阳哲不知怎么的,看着这些未读邮件,内心竟然一阵的高兴。他按照时间顺序,一封一封地点开这些电子邮件。
……阿哲,我悄悄逃了,既然很难做到的事情,那就放弃吧。这样会不会看起来很酷,哈哈哈。今天的邮件要短很多,刚刚离家没多久,我得节衣缩食了。……
……此前我几乎已经安顿下来,也找到了事情做,在一家馒头铺里面帮工。但是,昨晚老板娘语气里面那种怜悯和惋惜,终于让我开始正视,这样偷偷离家会让我失去什么。……我一直叫老板娘“阿发嫂”,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只是这样短暂地相遇,她却数次救我于危难的时刻,现如今又成了我人生的指明灯,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才好。……
“阿发嫂?”阿哲呆呆地看着这几个字,简直觉得难以相信。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异想天开,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馒头铺,也有千千万万个叫“阿发馒头”的店铺,即便真的就是自己现在住的巷子口的那间馒头铺,桔子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未必就已经住到了那间铺子的隔壁。
一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又重新看了一眼邮件发送的日期,结果内心更加掀起惊涛骇浪,显然那时候他已经住在馒头铺的隔壁了。
难道,曾经的他们,真的一墙之隔么?
阿哲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震动,迅速地打开QQ。桔子的头像仍然是灰色的,但他已经没空再思考,毫不犹豫地发送了消息:你之前帮工的阿发馒头铺是在经纬巷的那个么?
他紧紧地盯着屏幕,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阿哲满心满脑的热情,渐渐地冷却下来。
是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呢?
滴滴两声,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一个提示框,距离他下机还有5分钟了。
阿哲叹了口气,沮丧地关掉了邮箱的界面,正要去关掉QQ,突然桔子的头像抖动起来,小企鹅咳嗽起来。
她,上线了。
桔子:Hi,阿哲,你竟然在?!你终于出现了。是啊,我之前在那个馒头铺帮工,但是现在我已经离开A市,来我爸爸这边了,在B市。
阿哲:桔子,真的是你?!
桔子:哈哈哈,如假包换。
阿哲:我现在住在馒头铺附近,可惜你已经走了。
桔子:哎呀呀,好遗憾。你是什么时候搬到附近的呀?
阿哲:大概一个月前。
桔子:啊,那我们还真可能有交集,可能曾经擦肩而过。
阿哲:是呀,我们可能擦肩而过了。
桔子:没关系,总有机会会见面的呀。不如过阵子冬天的时候,你来B市吧。
阿哲:我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不知道短时间能不能去的成。
桔子:那就久一点,圣诞节吧。圣诞节的时候,怎么样?
阿哲看着屏幕,弹框又跳出来,提示阿哲距离下机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了。他来不及犹豫了,也来不及深想了,手指已经代替他回复了“好”,屏幕上跳动着的约定恍惚的简直不真实。
阿哲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心脏砰砰地狂跳,惊喜和紧张让这个少年不知所措。真诚、鲜活,即便是连痛苦都那样浓烈而又纯粹的桔子,虽然他们素未谋面,但是她的灵魂透过这些文字和消息,早就围绕在阿哲周围。如今,活生生的桔子,就要跟他见面了。这不是臆想的,不是虚幻的,是真真切切就要发生的。
即便在下机倒计时的催促中和桔子仓促地道了别,他仍呆坐在电脑前傻笑着。这少年第一次对未来多了这么多的期盼,只要一想到“圣诞节”三个字,他就兴奋不已,甚至迫不及待现在就开始想要制定计划。
这份快乐是如此的真实而强劲,乃至于这少年夜晚入睡的时候,终于抛去了连日来的忧心忡忡,第一次做了这样轻灵、美妙的梦。
梦境中的清晨是初秋的时候,空气中凝滞着冰凉的水气,以极低的速度运转着。阿哲睁开眼,周围的鸟鸣声已渐弱,不似往日那样嘈杂,房东已把一些原本放在外面的花挪进屋里,此刻一室馨香。阿哲像是梦游一样,恍恍惚惚地起身,推开了门,外面就是巷子,他环顾四周,心里仍懵懵懂懂的,“这条巷子可真长,像是一个没有头的感叹号,也像是一条无边无际的起跑线,无论多远,始终还是个起点。在人生的旅途上画上这么一笔,不知是福还是祸啊?路可真长,每都一步都很累,想坐下休息,又怕自己贪恋那份感觉再也不愿站起……”可是,还没容得欧阳哲继续想下去,一个像雪球一样的小东西就迎面飞来,让他不由得晃神。那雪球后面是一个面皮白净、双颧通红的姑娘,她仿佛正在和这雪球一样的小猫嬉闹,脸上带着笑,牙齿白晃晃的。好像曾经就见过无数次了一样,阿哲也笑着打招呼,“是你呀。”那姑娘跑过去,马尾辫甩的高高的,阿哲似乎都感觉到了那发丝拂过脸颊的微痒和刺痛,阿哲也跟着转过身去,看见那姑娘又回头笑着说,“对呀,是我呀。”
“那就好。”睡梦中的阿哲呢喃着,嘴角微微上扬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梦了。
自从见到羽宏喆第一眼起,大姨妈就有一种预感,这一天早晚会来临。只是她没想到,一切会发生得这么快。其实,这可能只是顺序问题,因为即便今天羽宏喆没有来找她,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去找他了。一切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之所以没能率先去找羽宏喆,只不过是因为这一切听起来就好像是天方夜谭啊!
只是眼前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造访,她确实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说自己眼下不得空,又向后推迟了几天。
虽推迟了几日,该来的终究会来。她和羽宏喆终于还是要面对面地谈起来。
大姨妈坐在羽宏喆的对面,却并不看他,只是垂着眼帘,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妹妹是个可怜人。本来是有着大好前程,可是大学毕业那一年,她的未婚夫突然去世了。他们感情非常要好,我妹妹一度悲痛欲绝,三番五次地寻死。终于一次得了手,幸好老天爷眷顾,最终被抢救回来,也是到这时候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怀孕了。就这样,这个遗腹子成了我妹妹活下去的动力。家里人都不同意,我大哥甚至觉得妹妹这样怀孕生子,有辱门风。他强令我妹妹打胎,然后再嫁给别人,但是最终也没有成功。这场争执之后,我妹妹被撵出家门,我大哥和我妹妹的关系彻底破裂,往后的余生他们再也没能和解。”
“我妹妹千难万险,终于生下了孩子。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偷偷地照顾她。我看得出来我妹妹脸上的笑容是发自肺腑的,她是那么地爱那个男人,现在又把这种爱加倍地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的命。”
听到这里,羽宏喆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是遗腹子,那这确实是郝丽萍的孩子。只是有缘罢了,确实和妻子长得相像,但是造物主这么神奇,也并非就没有可能。
只是大姨妈并不知道羽宏喆的心思,只一板一眼地往下讲,仿佛只要她一抬头,或者一旦被打断,就再也无法继续似的。她的声音,就那么带着点哀伤、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意味,缓缓地阐述一个她亲身经历的故事。
“只是,这世上的苦难又何尝会有尽头呢!即便我那可怜的妹妹对着孩子千般疼万般爱,他们的母子缘份本就是那么短啊!那孩子还不满月的时候,因为生了毛病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妹妹。我妹妹从此以后,不吃不喝,每日只抱着孩子的襁褓,眼看着一点点憔悴下去。”
“那时候我在市里的医院做产科护士。十七年前,我们就见过面了。那时候您带着夫人来产检,一直到最后发生事故,我们进行抢救。作为妇产科的护士,我都参与其中。在产房所有的操作流程都没有任何问题,刚出生的孩子确实是没有呼吸,我们也用尽了所有可行的方法,但仍然没唤来孩子的任何回应。于是,当时医生判断孩子是死胎,我,负责死胎的申报和处置。”
羽宏喆看着她,从故事一开始到现在,他内心思绪翻腾。最初以为莹莹是郝丽萍的遗腹子,却又听到遗腹子已经早夭,虽然大姨妈也提到了他们,但是又说“产房所有的操作流程都没有任何问题”,不由得又有一些黯然。或许莹莹只是他们从其他地方抱养的小孩。
羽宏喆心里失望着,但为了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也只得硬着头皮追问:“那莹莹是你们抱养的?”
大姨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仍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一字一句地讲着:“我送孩子去停尸间。在路上,孩子微弱地哭了一声。”
“什么?!”羽宏喆惊慌之间不小心碰掉了手边的杯子,杯子的碎裂声混杂在这声喝问中,在餐馆里一同炸响。他却已经全然顾不得周围人的反感和指指点点了。
“我发现孩子还有呼吸,第一反应是想要跑回去。但是只到了半路,鬼使神差地,我就想着把孩子抱走。我把孩子交给了我妹妹,她看着这孩子,就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莹莹’。”
这时候羽宏喆才慢慢反应过来,大姨妈眼里连同面上浮着的是羞愧、自责和负罪,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难以想象她后面还会讲出怎样荒唐的故事来。
“我骗我妹妹说,这是医院里面被人遗弃的女婴,我抱回来给她养。她一直信以为真。我懂一些护理的知识,帮着妹妹一起护理了孩子一段时间,孩子的情况逐渐稳定了。只是,我们忽然发现,一般孩子的眼睛会随着逗她的人转,但是莹莹并不这样。我们抱着孩子去医院做了检查,才发现孩子出生时的事故导致她的视神经受损,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她今后恐怕再也看不见了。我们对孩子爱怜之余更多了些愧疚,我妹妹更是终生都在用自己的一切弥补这个疏忽所造成的伤害,把所有可能的爱都给了莹莹。”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之前都是胡思乱想的,你说的也没有真凭实据。你编造了这曲折离奇的故事,有什么目的?这太荒唐了。”羽宏喆完全震惊了,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别的,整个人开始发抖。嘴巴上越是极力否认,内心越是感觉到不安和难过,一股难以言说的懊悔和伤心在他的心底翻涌。
“是真的。我妹妹带着孩子回了乡下,相依为命地生活,我们本来打算想要就此照顾她一辈子。可谁能想到事与愿违,接连发生一连串的变故。甚至,这孩子还没有完全地长大,我妹妹就突遭横祸。她这一辈子,来到这世间,后半生除了莹莹,毫无慰藉和快乐。如果我还有能力,我会帮着我妹妹继续照顾莹莹。但是,我已经癌症晚期了,还能有几日的活头呢?我是罪有应得,但是莹莹怎么办呢?”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我看到你。十七年了,我终日忧心忡忡,苦守着的这个秘密,终于能够说出来了。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相信这一定是老天爷的安排,指引我把莹莹还给你。而且,莹莹住院这段时间,你的辛劳和关爱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这更坚信了我的想法,她应该回到你的身边,你才是她的爸爸。”
“抱歉,咱们真是不应该见面!我答应这样的见面,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可笑了。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羽宏喆起身打算离开,他再也无法忍受,无论这件事情是真还是假。
“你可以去做亲子鉴定。”看着羽宏喆即将离开的背影,大姨妈喊道。
羽宏喆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会儿,但是仍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无论如何,他必须得离开这里。
如果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最应该感到羞愧和自责的人,并不是大姨妈,而是他自己啊!
是他在那个特殊的时候,因为担心对妻子造成二次伤害,所以一次都没有再去看过那个被抱走的婴儿,也想尽一切办法阻拦着妻子不要再去看一眼那个被抱走的婴儿。
他当时是那样的担心和害怕,担心他们只要过去再看一眼那个婴儿,他们所受的苦难就会成倍地放大,他们夫妻俩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走出那场灾难。
是啊,他们最终走出了那场灾难,两年之后,他们受到重创的身心也随着儿子的到来而再次得到修补。
但是那个婴儿呢?她因此与自己的亲生父母失之交臂,甚至从此人生中失去了光明和色彩。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就从来没有再想着去拯救她啊,再想着与她之间还有什么牵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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