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昭寺门口，一个女人向我打听丈夫的下落。
除夕夜，小昭寺门外人潮拥挤，人人一心向佛，一个女人向我打听丈夫的下落。
她穿着单薄的灰色毛衣，颧骨上的红色被黑暗吞噬，普通话很不标准，着急地用手在空中笔划着，像那些朝拜的人朝天空虔诚地举起双手。又示意我伸出手，在我的掌心写下几个藏文。怀里的孩子并不哭闹，从棉兜中透过夜色看着我。
我摇摇头表示不理解，转身准备离开，还有正事要做。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塞给我一袋东西。
“堵……炸土豆。”她艰难地说。
“干净的。”她连忙补充道。
离开小昭寺朝南走一百六十一公里是浪卡子县，夜色朦胧，她丈夫的脸还很模糊，四面寒气竖立，敲打着我的五脏六腑。树木挂着一串串冰花，张牙舞爪。在离开了之后还有这样一件事让我放心不下——有一个女人站在小昭寺门口，而人人一心向佛。
土豆是盐味的，还带着一丝温热。我不好意思吃完，毕竟那是人家留给丈夫的。我不敢想象在午后的阳光下，一个女人是如何从田野里收回土豆，洗净、去皮、切丝、下锅，撒盐装袋，满怀期待地出门寻找自己的爱人。那样的情景对我来说过于久远，一刻也不能想象。
什么也看不清，黑夜给我的只有黑色和寒冷。我知道我不该停下脚步，但我根本走不远，看见一座山很美就想停下来。
就是这儿了，石壁上还用白色颜料画着一些阶梯供我攀爬。只是过于陡滑了，我一次次地被水雾推下。
本该带上登山杖，以及一个铲子，但我被那个女人扰乱了心绪，两手空空地站在这里。
“上不去的，我试过了。”旁边的石洞里坐着一个男人，藏袍破旧，满面尘霜。
我被吓得一惊：“你是谁？”
“反正上不去。”他两手揣在兜里，瑟瑟发抖地表示没有办法。
“那你就在这儿等着？”
“不差这一会。”我手中的土豆被他失手打翻在地面。
“干净的，干净的。”他把它们一个个捡回袋子，连灰尘也不掸一掸。
我和他在石洞里坐下，抬头看着满天星辰。是从没有见过的世界，大约在那些发光的星球里，也会有这样两个人，面对一座山束手无措。
“为什么偏偏是这儿？到此为止。”
“反正我是没有办法。”
我想了一会，发觉自己也毫无办法。我的鞋袜早就被雪水打湿，在寒冷的雾气中缓慢成冰。穿得根本不够，哪怕是他这样厚的藏袍。一步也走不动了，不管是离开还是回去。
如果有一辆车、一个人经过，我们会发出求救吗，我们会被带走吗。不会的，不会的，到此为止。我们都走了太远的路，只想在天寒地冻中，一座我们选定的山下，聊聊天。
我们从星辰聊到青稞，从天空聊回地面，聊起新年之际，载歌载舞的那些人们，盼望来年岁岁平安，丰收多过失去。除夕之夜，我们都是被世界除掉的那一个。
然后我提起，在小昭寺门口，一个女人向我打听丈夫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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