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做梦,他也很多年未曾见过雪,18岁后他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除央措之外的生命。
他看不见。
央措是在他18岁的那个下雪的夜晚出现在他身边的。他在黑暗中摸索,顺着墙壁走,站到屋檐下。父母说雪景很美,白皑皑的,是童话里的世界。
可他并不知道父母说的白是什么白。他知道童话故事里白雪公主有七个小矮人,小红帽有路过的猎人,灰姑娘有水晶鞋……可是他,如果没有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便什么都没有。他想着要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听雪,听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倘若恰好有一两片雪花落到他的睫毛上,便是再好不过了。
“幸好自己没有失去视觉之外的感官。”他想。又继续往廊外走。他要感受更多的雪花。歌里唱“一处风雪两白头”,这里是一处风雪,白了头的却只有他一人。
下过雪的地面有点滑。台阶下隐隐约约有物体凸起。
“啊”,他作张嘴状,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一个踉跄朝下滑去。感觉撞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暖暖的,叩击着他的胸口。他就那样趴了好久,仿佛要在这蓝墨色的雪夜里沉沉睡去。
因为,很温暖。拂面春风般的柔和,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忘记了此时此刻是冬天寂寥无人的夜晚。
有黏稠温热的液体淌过他的手心,血腥气扑面。他吓坏了,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是否受伤。
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准备摸索着回家。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自己。他缓缓弯腰,沾满鲜血的双手在黑夜中挥舞。那东西毛茸茸的,甚至还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
他愣住了,下一秒就突然“啊、啊、啊”地嚎叫起来。他不是哑巴,他只是看不见又很害怕而已。他喊不出任何话,但他希望有人能够回应自己。所以他不停地嘶喊,声音沙哑。泪水划过脸庞,多年前明白过来他这辈子都无法看见的时候,心里都没有这么慌。酸痛感从心脏流至全身,他就这么瘫坐在了台阶旁。
父母闻声而至。突然天光乍亮,屋内辉煌。
令他感到温暖的,是一只黑色的狗。台阶下隐隐约约凸起的物体,是白天父亲带给他的炮弹壳,弹头是铜做的实心模型。他玩过后忘记收起。在他滑倒整个人扑向炮弹头的哪一刻,黑狗挡在了他的身下,被刺穿了肚子。
他求父母救活它。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心怀不舍,第一次表达愿望。
他们很惊讶,喜极而泣又突然满面愁容。黑狗伤的太重了,最生怕的是,救不活。他们不愿意让他失望。
不负有心人,黑狗的伤势渐渐好转。父母每天都带他去医院看它,欣慰于久违的他脸上的笑容。十八岁的天真,或许就是那样。在黑暗里待了这么多年,走出黑暗,又靠近黑。
黑狗痊愈出院的那天,他一路抱着它回到家。嘴角堆着笑,喜爱得不愿放手。
他给它取名央措,他喜欢它就像喜欢仓央嘉措一般,“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
四季更迭,春花烂漫时他和央措在花海里奔跑,夏日炎炎时树荫下常有他们的身影,秋叶凋零时央措一跃而前去捡他扔出的球,冬雪耀眼时他们并肩在雪地里踩出一排又一排的脚印。
村上春树说:“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连梦都不做的。”他从来不做梦,因为十八岁之前从来都是噩梦,而十八岁之后,或许是因为央措,他真的不再做梦了。后来父母带他去了南方,他再没经历过下雪。
但他一直,不亲近任何人。央措是他最好的朋友,和他一起听书,和他一起度过荏苒光阴。
其实他的梦,是想让在黑暗中悬着的心,不再惧怕。谁也不知道央措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央措为何要救他的命。抵着他心脏的若不是央措,便是死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