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从神坛上跌落时,
就永远成为了一个传说。
01.
青山连绵,森林环绕,薄雾如一层透明的白纱,笼罩着这座名为“恒洛”的山峰,更添一层神秘。可巧一汪绿水从这山中穿过,将山峰劈成两半,村民们偶然寻得这处如人间仙境般的地方,于是在此驻扎下来,这绿水名为“洛河”,这村子便取名“河洛村”。
久而久之,河洛村便也成为了人们口中仙境般的存在。
“十三小少爷,您可慢点跑,别跌着!”
洛河边有一孩童,双颊粉红,衣着华贵,细皮嫩肉,沿着洛河河岸手舞足蹈地奔跑着,脸上满是新奇,不像是那河洛村的村民。
“阿良,你快看,水雾里有个人!”男孩儿在河岸边伫立,手指着水面,一层白雾笼罩着洛河,水面上确是有一女子,以白纱掩面,乌黑长发披落及腰,着一袭飘逸的白衣,赤足行走在水上,所到之处水纹粼粼。
“少爷您怕是看错了,我没看到啊!”吴良使劲擦了擦眼睛,确实没看到。
男孩儿没听到似的,着了迷一般蹲在河岸边,想要看清那水面上的女子是何模样,不想脚底一滑,整个人掉落冰冷的河水中。
小男孩拼了命向上挣扎扑腾,水面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水声,阿良的嘶喊声,还有自己呛水的冒泡声,如闷在鼓里一般,听得十分不真切,男孩儿此时想的却是,“连这位仙女的模样都没看清,死的也太不值得了。”
意识模糊,男孩儿双眼也越来越沉重,合眼之际,男孩看见水面上分明现出一位女子的面庞,白纱掉落,眉目如画,粉面朱唇,眼眸清澈,笑着对自己说,“小十三,别怕。”
02.
男孩儿似乎做了个梦,梦中他正被一只猛虎追着狂奔,忽的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抬头一看,是那位在水面上行走的白衣女子,只见她一挥手,那猛虎就变成一只花猫,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十三少爷这是寒气入肺,况他年纪小又受了惊吓,患上咳疾,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只能长期服用暖肺温热的药,慢慢养身才行。”
沈府。一群人围在金纱掩映的床笫前,查看他们那位落水被救大难不死的十三少爷。
“子建这是去了哪里?为何突然落水?”一位年近四十身穿墨色长袍的男人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吴亮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老爷,是小的不好,少爷说要去寻那世外桃源,小的拦不住就陪他去了,在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少爷非说水面上有人,偏要去看清那人模样,就,就失足落水了......等小人将少爷救上岸,少爷已经昏迷了。”
“混账!”男人长袖一挥,桌上的碗盘纷纷掉在地面摔成粉碎,“少爷还小贪玩,你为何不拦着,要你何用?”
正当男人怒气正盛,床上那个小人儿却醒了。“阿爹,”名唤子建的男孩儿挣扎着一边咳嗽一边从床上爬起来,“阿爹,那水里果真有位仙女,便是她将我从水中救起来的。”
“子建,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说。”
沈子建抿了抿唇,阿爹还是觉得这是胡话吧。
03.
“相传这世上啊,有个人间仙境,那里有人也有神,人活在地上,神潜在水底。这仙境里有个村子,叫‘河洛村’,村民们唤这位保护神为‘洛神’,保佑他们谷物丰收,身体安康,风调雨顺。
这洛神的来历,据说是远古伏羲氏的一个绝色女儿,因失足落水丧生,便在这洛河长居成为护佑一方的保护神,她的血啊,可活死人肉白骨......”
“夫子,洛神住在什么地方?”一位身穿金线长袍的翩翩少年举手提问,却问得这夫子一时哑口无言。
“沈子建,你幼时落水差点丧生,患上咳疾十年已久还未痊愈,难道还相信洛神的存在吗?”夫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夫子,既有这个传说,那为何不能是真?”
“何为传说,那就是坊间说笑的传闻,难道是真不成?”
“我偏不信,我既亲眼见过洛神,便要去寻她,哪怕耗尽此生我也不怕。”
“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夫子沉着脸,若不是考虑这学生身子弱且患有咳疾,手上这鞭子早就挥过去了。
沈子建思来想去,阿爹阿娘不可能同意自己前去寻找洛神,于是暗中收拾行囊,带着小厮吴良趁夜从府中暗门偷摸出去,行路不过一日就累的嘴唇发白,腰酸背痛,咳嗽也越来越严重。
行经一个民风淳朴的小村,沈子建远远望见几个在田地里劳作的十五六岁少年,重重叹了口气。
“阿良,你说我要是没有患咳疾,是不是也能像他们一样,干农活挑重担?”沈子建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不甘,从小埋下的病根子一直困扰着自己,虽说病痛能忍,但心疾难愈。
“少爷,您不用干这些,也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吴良心疼地搀着沈子建,内心满是愧疚和对那条河的恨意。若不是那水中有蹊跷,少爷为何突然落水?
两人互相搀扶着行走了大半月,风餐露宿,总算看见了一丝希望。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给他们指明了道路,“经过恒洛山脉,就可以到达河洛村,至于洛神,信则有,不信则无。”
沈子建激动地立即咳嗽起来,越觉身体沉重不堪,但还是打起精神向那树木茂盛,几乎看不见路的恒洛山脉行进。
04.
阿宓在这恒洛山上住了已有上千年。
虽说身形样貌酷似少女,但内含法力无边,可移山换水。
从她记事起,就在这洛河边玩耍,无忧无虑,每日与清风绿水作伴,花鸟树木都是她的挚友。却不知何时,从深山外走进一群人,他们身穿粗布衣,手举农具,拖家带口地在深山行走。
阿宓看他们行走可怜,隐了身将恒洛山劈开一条道路,没想到用力过猛,身形毕露,村民们见了,立即俯下身子朝拜。
于是阿宓被迫成为村民们的保护神,却没想到这些村民淳朴得可爱,不仅主动将山腰处自己的小屋修葺成当时最时兴的风格,偷偷送来许多瓜果蔬菜,还在小屋正中央用木头雕刻了一尊跟自己眉眼相似身形相同面覆白纱的雕像。
阿宓很开心,有这么多人将自己放在心上。
但父亲曾说过,“若是入世,再难隐世。”阿宓想,若是为了保护他们,再也不隐世,倒也值得。
村子越来越壮大,村民们哪怕一点小病小灾都要寻求阿宓的帮助,阿宓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入碗中给病人服下,简直是药到病除。虽说有些疲倦,嘈杂,但用村民的话说,“神就要庇佑那些信奉自己的子民。”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九月十五,阿宓的忌日,也是洛神的生辰。阿宓有些沮丧,这个日子世上再无人知,唯独自己记得,行走在洛河上,洛河像是感受到洛神的悲伤一般,水面泛起了一层水雾,水光朦胧之中阿宓看见岸边有一个粉粉嫩嫩的小男孩儿正盯着自己,圆圆的眼睛,精致的衣着,跟河洛村的小孩儿很不一样。
“扑通”一声,小男孩看的入迷,脚下一滑落入水中。几千年前自己掉入洛河的回忆像是突然被解锁的匣子,一股脑地回放在脑子里,阿宓来不及害怕,潜入水底......
05.
沈子建行至蜿蜒的恒洛山脉,树木丛生,一路有奇怪但亲人的小动物作伴,倒也不觉无趣,只是肺中烧燎,咳喘不止,实是难忍。
拨开一从灌木,眼前突兀地现出一座小木屋,木门挂着个红木牌匾,上头写着“洛神庙。”沈子建读着牌匾上的三个字,欣喜得几乎背过气去,狂奔着向小屋跑去,却在推门的一刹那忽然倒下。
“少爷,醒醒。”
沈子建睁开眼睛,先是瞧见吴良满脸的担忧,后才看见吴良身后那座木刻雕像,失声叫起来,“洛神!真的是她!”
几乎是同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穿粗布衣眉目清秀的姑娘,拿起供台上的桃子就吃。
“你放下!”沈子建挣扎着站起来要去夺她手中被啃了一口的桃儿,被这姑娘灵活地躲开。
“为什么要放下?”姑娘歪了歪头似乎不解。
“这是洛神的东西,岂是我们凡人能染指的,姑娘你若是饿了,我这还有些干粮,”说着从随行带来的包裹中拿出一包糕点递给她,“姑娘叫什么名字?”
这位姑娘虽身着粗布衣,五官却着实生的漂亮,皮肤白皙,不像是做过农活的模样,沈子建忽的就红了脸。
“我吗?我叫阿宓。”阿宓吃着糕点笑开了花。他是第一个问自己名字的人,也是第一个给自己送这么好吃的糕点的人。
“‘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你阿爹真会取名字。”
两人肩并肩坐在雕像前的草席上,望着这尊面覆白纱手持白花的洛神像。
“你为何千里迢迢来寻洛神?”阿宓转过头看着沈子建,他正低头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
“找她看病。”
“找她还债!”
沈子建和吴良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温吞无力,一个却掷地有声。阿宓有些疑惑,看着吴良,“还什么债?”
吴良将沈子建幼时落水身患咳疾的事细细说来,“少爷的咳疾遍寻天下名医也无法痊愈,这病既是因她而起,也该由她治愈。”
阿宓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起初满脸欣喜,后来脸上露出些后悔的神色。再一抬眼已恢复平静,“你说的很有道理,是该由她治愈。只是洛神只护河洛村,你们是村外人,怕是再难见她一面,不如我去帮你求求。”
“那就多谢阿宓了。”沈子建双手作揖,深深地鞠了躬。
06.
沈子建在这洛神庙住了已有十多天,每天清晨阿宓都会带来一碗血红色的药,虽说看着像血,闻着却只有药草的芳香,喝了十天,身体逐渐有了力气,咳嗽也不再像以往那么频繁。
只是阿宓,一日不如一日的活泼,脸上也多了一层忧虑,眉头始终皱着,每日心不在焉。
“怎么了,可是家里遇上什么事?”阿宓正喂沈子建喝药时,走了神,不小心将药洒在草席上,沈子建忍不住好奇,还是问了一句。
阿宓将碗递给沈子建,起身望着洛神像,“天不降雨,洛河枯竭,河洛村颗粒无收,村民们连喝的水都没有了,因脱水发热腹痛,已经倒下一大批人。”说着,身子有些摇晃,脸色发白。
“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沈子建从草席上爬下来扶住阿宓摇摇欲坠的身子,“洛神呢?她不是河洛村的保护神吗?为何不救他们?”
阿宓笑了笑,“是啊,洛神呢?”
每日清晨阿宓都会将自己的胳膊划开一个口子,随着鲜血流出身体,往日那个无忧无虑被全村视为保护神的洛神仿佛也流逝了,留下的只是这个被怨声载道被嘲讽无用的空壳。
行走在河洛村,家家门户紧闭,街道上再无往日热闹与温情。时不时从屋内传来哀嚎和幼儿的哭泣,还有小声的埋怨。
“洛神呢?怎么不去施法降雨?”
“什么保护神?我看是瘟神还差不多!”
“以前还以为她法力无边,现在看来不过是连雨水都求不来的无名小神。”
“枉我这么信她,还每月给她送去瓜果。”
“我看啊,定是她触怒上天,连带着我们也受到责罚!”
阿宓叹了口气,默默将自己的血送进那些腹痛发热的村民口中,能活一日是一日,只是发热的村民越来越多,仅凭自己一人的鲜血,又能撑到什么时候?洛河枯竭,法力也逐渐消失,只怕自己的血,也无法再维持多久。
07.
沈子建的身体已经逐渐好转,如今可以不用搀扶着行走,每日咳嗽也少了许多。
最近阿宓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已经干涸的洛河边发呆,脸上再无笑容,也再无那天真活泼,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愁绪和打不开的心结。沈子建在山上远远望着阿宓背影,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下山寻她。
两人肩并肩坐在洛河边,沈子建偏头看着双手托腮的阿宓,忽觉这姑娘眉眼有些似曾相识。
“阿宓,不如我跟你说说当初见到洛神时候的情形吧?当年我才六岁,也是在这洛河边,远远看见那水面上水雾朦胧,翩翩走来个女子,一身白衣飘逸如仙子,只是白纱遮面无法看清容颜,但越看不清越是想要看清,于是我失足掉进了洛河,还是那洛神将我捞起,只可惜看了匆匆一眼我便晕过去了。”
阿宓嘴角扬起,“你怎知是洛神救的你?她明明是那个害你落水的罪魁祸首。”
“天灾人祸,本就不是外力所能干预的,就算那天没有看见洛神,我在洛河边肆意狂奔,也是会掉进河中,这便是所谓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如今天降大旱,那是天象所致,岂是洛神以一己之力能干预的,但她是河洛村的保护神,定能护河洛村一村性命无忧。”
“小十三,你懂的道理还挺多。”阿宓笑着偏过头,却望进一双充满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眼睛。
“你,你是......从小到大,只有她这么叫过我!”
话没说完,阿宓也没来得及回答,一群村民从河洛村村口面色不善地向他们走来。感觉到他们的怒气和怨气,阿宓不动声色将小十三护在身后。
“我就说为什么突然天降大旱,作为神,你怎么可以跟凡人厮混!”
“神本就应该高高在上,怎可沾染七情六欲?难怪老天要惩罚你!”
“都怪你,村子里乌烟瘴气!”
“把那个男人赶出河洛村!”
“......”
面对村民们的指责和责怪,阿宓无话可说。她也不知为何突然河洛村发生旱灾,不知自己何时失了民心,不知自己到底何处做的不对。但是没有保护好村民,确实是自己的过错。
沈子建还没从面前这个少女就是洛神的震惊中走出来,村民的说法更让他惊讶,惊讶于他们的态度变化之大,惊讶于人心善变。
满心愤怒想要开口替她辩解,却被阿宓拦住,她长吸一口气,似乎作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九月十五,在此求雨,必降甘露,若不然,拿我祭天便是。”
08.
阿宓独自回到木屋,仍是站在那雕像面前,最近她很喜欢这样跟自己面对面站着,那些似后悔似不甘似内疚的情绪似乎可以稍稍缓解,不至于侵蚀整个内心。
神,到底是什么?
难道拥有无边法力的代价就是居高临下,不能拥有七情六欲吗?难道被凡人供的高高在上就必须为他们献出一切吗?难道自己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在遭遇困难和危险时从天而降的救世主而不是朋友不是亲人吗?
“阿宓,九月十五,真的会下雨吗?”沈子建站在木屋门口,看着眼前这个纤细单薄的背影,他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孩,承担起整个村子的生死时,需要多大的勇气。
“小十三,神是什么?人心又是什么?为何我总参不透?”阿宓没有回答沈子建,却脱口而出问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答案的问题。
“我十四岁那年,也是在洛河边玩耍,掉进洛河里,哭着喊着想要阿爹救我。但我阿爹早就不在了,那时我就像经历过这一辈子的恐惧与绝望,但没想到一辈子那么长,几千年了,如今我还在经历这种恐惧,害怕被村民抛弃,害怕没人拉我一把。别人眼里我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但在我眼里,我不过还是那个掉在水里拼命挣扎想要上岸的小女孩罢了 。”
“我化身成人,割开皮肤将自己的血分给所有承受病痛折磨的人,又有谁问过我一句,疼不疼。或许在他们眼里,神是不会疼的。只是不知道,这疼痛,到底值不值得。”
阿宓消失了。说完这些她就化身一只飞鸟,向天空飞去,远到再也看不见。
09.
九月十五,洛河边。
天空铺满浊色的云,狂风如一把锋利的剑穿梭在草丛里发出尖利的呼啸。村民们聚集在洛河边等待着天降甘霖,沈子建站在远处观望着,阿宓一定会来的,为了她的河洛村。
不久,风突然停止呼啸,整个恒洛山脉静得如同一幅画。一袭白衣的洛神从天而降,在半空中居高临下望着她的信徒,或许曾经是,如今不过都是盼望着她求下雨来的可怜人。
“求雨不难,只需我洛神的魂魄,去那天上走一遭,只是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若你们愿意,我便去,若不愿意,十天后天上自会降下甘霖。”
村民们纷纷对视,似乎对洛神的话有些怀疑。一个男人大声喊着,“愿意!”人群一呼百应,纷纷喊着“愿意”。
听着这齐刷刷的回答,洛神在半空中的身形有些摇晃。沈子建大口呼吸着,嘶哑着声音拼命对阿宓喊,“不值得!他们不值得!”
阿宓笑了笑,“既如此,今日之后便再无洛神。”
雷声震耳,狂风骤起,天空阴沉得似乎要滴出血来。一颗颗雨珠打在欢呼鼓舞的村民身上,打在掩面痛哭撕心裂肺的沈子建身上,打在阿宓的心上。
她的身体也化成那一颗颗雨珠,洒落人间。
“小十三,便不值得,也罢了。”
阿宓的声音环绕在沈子建的耳边,久久未能散去。
九月十五,阿宓的忌日,也是洛神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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