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萍娘常跟翠萍叨叨:妮呀,人到这个世上就是来遭罪的吧,要不咋一生下来都先哭呢?
这样的话翠萍隔壁的曹姐也说过,曹姐是个文化人,听说还出过两本书。她说人的一生从自己的哭声开始,在别人的啼哭中结束,历经千般苦万般难……好像还说了些什么“热烈”呀,“险阻”呀之类的文化词儿,翠萍记不住,也听不太懂,但是她知道,娘说那话的时候是担心她,可曹姐惦记的却是她的外甥女。
曹姐的外甥女年前才跟她的男人离了婚,听说是那男的在电脑上跟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小姑娘好上了,后来就有了那种事,再后来还怀了孩子,这才闹腾着要跟曹姐的外甥女离婚。起先曹姐的外甥女死活不愿离,后来曹姐就劝她说捆绑不成夫妻,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早就同床异梦了,还不如各走各的阳关道。曹姐的外甥女就听了曹姐的话,问那男的要了些钱跟他离了。只是隔不多久就跑来跟她姨哭上两声,絮叨来絮叨去的就那两句,总说自己的命不好,咋就瞎了眼看上了那么个没良心的。其实翠萍觉得她的命比自己强多了,好歹还讨回些钱,也算没白跟她男人熬这么多年。可她呢,咳,没法说。
今年的冬天不知怎么会这么长。一立了冬就开始冷,这都快春分了还零下七八度呢。而且今冬的雪也多的出奇,一场接着一场,跑顺了腿似的,常常是阴一忽儿天就开始飘呀飘的,好像要把前几个冬天积攒下的雪都找补回来。
前些年翠萍很喜欢下雪,雪下得越大就越往外跑,跟个孩子似的。看那天和地都连成了片,白茫茫的,走路的人个顶个头顶着白,脚踩着白,哧溜哧溜滑,咯吱咯吱响。那一团一团的雪,落在脸上,吹进脖里,凉倏倏的,就觉得满心的舒爽。可这几年烦心的事一出接着一出,渐渐地看雪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了。其实这样也挺好,庄户人家吃饱穿暖就行,那些个看雪听雨的事情本该是曹姐他们那些有文化的人把玩的,现在翠萍就盼着女儿宋晨星将来能长点出息,好给她挣回点脸面来。
一点半。
再过十来分钟就该去接苏姐的班了。
外面又落雪了。阴乎了一个上午,终于还是赶在晌午头闹出动静了。
在没到这家超市做促销员之前,有很多种水果的名字翠萍都叫不出来。比如榴莲,比如菠萝蜜,比如木瓜青椰子。更不知道一个比平常的苹果大一套、红一些的苹果在给它取名为发财果以后一个就值几十元甚至上百元。
这是一家刚刚开业的大型连锁超市。翠萍在看到他们贴出的招工广告上没有年龄限制这才报了名,没想到很快就被录用了。这之前她去过很多招工的厂家和店铺,都只招三十岁或三十五岁以下的,所以翠萍能来到这里干很知足。不只她,还有她娘和宋晨星也都跟自己一样高兴。尤其是晨星,在翠萍去上班的第一天,还特意帮她把穿上身的衣服拉拉这里,扯扯那里,那样子好像是她要去参加什么宴会似的。唉,也难怪,翠萍已经在家闲了几个月了,动动哪里都要用钱,不干活怎么行呢。晨星上学今天要这钱,明天要那钱。还有翠萍的哥哥,自从那个女人跟他离婚后,他就破罐子破摔,啥也不管了,隔上一阵子还要来问翠萍要几个零花钱,钱到了手还要再骂上翠萍一顿,说她看不住自己的男人。开始翠萍还顶撞他说你咋也看不住自个的老婆,后来就干脆由他骂了,这样的丢人事提起来胸口就犯堵,自己一家人老吵有啥用呢!还有娘在跟前唉声叹气的,万一把她老人家再气出个好歹就更麻烦了。
翠萍常想自己或许天生就是贱命。在家闲待的那些日子里,不是这里痒就是那里痛,时常会闹点小病小灾。可自打来到超市,什么毛病也没了。翠萍娘说是心情好了的缘故,翠萍猜摸着也是这个理儿,最起码活着有劲儿了,每天上班下班的有个奔头。
快到超市的时候,翠萍迎头碰上了曹姐的外甥女,穿的洋里洋气,一脸的春风得意。见了翠萍也不像以前那样同病相怜地哀叹一番了,没等翠萍发问,就连珠炮似的跟翠萍说她又找男朋友了,虽然那男的比她大了些,却是个有钱的主儿。一面说还一面摘下手套让翠萍看手指头上一枚金光闪闪的大戒指,戴上手套又指指屁股下的电动车说都是那个男的给她买的,现在就等他和他老婆离了就跟自己结婚。
翠萍一直没插上话,等到她一加油门飞出去了,才瞧着她的背影在心里说自己的家庭被别人破坏了又去插足别人的家庭,自个刚哭完了再笑着看别人哭,这叫什么事呀!
超市里静悄悄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在闲逛。洗化组的几个小姑娘照例在这个时候躲在货架后面描眉化眼地补妆,那粉底打得足有半指厚。
不远处,翠萍看到苏姐正在招呼身边的两个顾客。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翠萍脚下的步子踉跄了一下,然后竟机械地停了下来。同时,翠萍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好像还有一股气正冲向她的脑门,热热的,已经涨红了她的脸。
“小傅,小傅!你不过来接班,站在那里看啥?”苏姐看到了翠萍,嚷了一嗓子。
翠萍激灵了一下。同时被惊醒的还有那一对男女。他们先是望了望苏姐,继而便顺着她的视线瞄向了翠萍。翠萍冷冷地接住了他们一个惊愕一个愧疚的目光,身子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动也没动。
“走吧。”男人收回愧疚,放下手里的山竹。
“走什么走!我一没偷二没抢,花钱买东西怕啥!”女人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眼睛却依旧瞪向翠萍。
“你背着我哥,偷走了我的男人,就是个不要脸的小偷!”翠萍在心里狂怒地喊着,可事实上她却只是哆嗦了几下嘴唇。
每次都是这样,越生气就越是说不出来。翠萍恨恨地跺了下脚。
而女人却似乎听到了似的指着翠萍嚷着:“你骂人!我找你们经理去,我是顾客,就是你们的上帝,你凭什么骂我!”
“谁骂你了?你别没事找事!”那个曾经属于翠萍的男人替她辩解着。
“怎么没骂,你没看到她的嘴在那里嘟囔!宋宇新,你是不是后悔了?好啊,你再找她去呀!早知道你忘不了她我还不如跟着她那个窝囊哥哥呢……”
女人还在继续歇斯底里,男人却已经大踏步地走了。女人愣了一下,接着便气呼呼地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也追了出去。
苏姐一面拾着地上滚落的山竹,一面骂着:“这女人有病吧?真没素质!”
翠萍木然地走过去:“苏姐,我来吧,你下班了,走吧。”
苏姐转脸瞪着她说:“小傅啊,你太老实了,你咋不骂她一顿,这样的女人不只该骂,还欠揍!”
整整一个下午,翠萍都打不起精神来。员工们在背后三两私语着。她们先前只知道翠萍是离过婚的,这下子都知道是她娘家嫂子和她男人好了,而且还目睹了他俩的尊荣。翠萍感觉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被人拖到大街上示众一样抬不起头来。
也有几个和翠萍不错的同事想过来劝慰几句,可是见翠萍一副摇头无语的失神样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幸好因为下雪的缘故顾客来的少,翠萍就只顾埋头整理那些红红绿绿的瓜果,想尽快把这件扰人的事忘掉。
“傅姐,吴经理让你到办公室一趟。”七点多的时候,副食上的小郭过来传话。
翠萍应了一声,径直来到经理室。
一进门,吴经理就问道:“看你脾气挺慢的,怎么跟顾客吵起来了?”
翠萍没吭声,等着吴经理继续发问。
“有顾客打电话投诉你,说你在卖场骂她。到底怎么回事?”
翠萍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将头侧向了窗台上的一盆吊兰。吊兰长得郁郁葱葱的,好像要撑破花盆的样子。
“超市里有规定,不管谁的理,只要是跟顾客有争执,都要罚款的。”
吴经理已经说的够明白了。翠萍想,幸好今天带了钱,本来是要给晨星买二斤排骨补一补的,这丫头近来学习累,看上去又黄瘦了些。
翠萍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在桌上,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她听到吴经理喊她:“傅姐,罚二十吧。我了解过了,这事也不怪你。”
翠萍不知道吴经理说的“这事”是指今天下午的事还是他们家的丑事,只是感觉自己又被当街示众了一回。
终于熬到下班了。翠萍逃出了超市。
外面,雪还在无声地飘着。稀稀寥寥的路人有骑车的,有步行的,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在一个拐角处,翠萍刚意识到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已经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上。她没有起身,却干脆闭上双眼,任凭憋了一个下午的泪水肆意地流淌着。
不知过了多久,翠萍听到有脚步声向她走过来。她睁开双眼,是一对中年男女,牵着手,脸上都是关切的表情。
“你怎么了?我扶你起来吧?”女人边说边伸出了手。
“我没事,我,在看雪呢。”
路灯下,晶亮的雪片在他们上空飞舞着,落在翠萍的脸上,和刚刚流过的泪水混融着,稀释了那又咸又苦的浓度……
作者简介:
薛华,原名孙俊华,喜好码字。欣赏“吃茶读闲书,听雨看花落”的情境,更崇尚“心中若有美,处处莲花开”的心态。希冀把素常的日子写进快乐中,已在省市级报纸期刊中发表文字逾10万,曾做过教师、幼师等职,现供职于山东新星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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