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杭很疲乏。
刚刚在主控室里接收的信息量太过庞大，让他已经巡查一天的身体，有些不堪重负。
直到这一刻，他才从邰司令口中得知了，那些没有记载在《避难所管理手册》里的机械劳工的更多信息……
机械劳工，根本不是机械……
他们的外形几乎与人类无异，从发现的第一天起，就在另一版本的人类历史中，被命名为与机械劳工相区别的人造人，讽刺的是，他们根本不是人类设计发明的……他们的血液是石油一样的黑色，肉体经过取样分析，是依靠高分子合成材料制成。人类曾经多次尝试用类似的材料拼装、生产更多人造人，却发现成品完全无法通过苏醒测试，是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因此，人造人也就成为了废土世界中，人类在生产领域一种神奇的不可再生资源。
所有需要人类操作的部分，都可以通过重复训练，让半觉醒状态的劳工去做。
人类甚至可以用它们来榨取生物能，最大化利用能源。
“大概是为了让它们跟人类有所区别。”司令当时这么说，“所以，委员会给他们套上了机械外壳，眼不见为净。当然，外壳对于程式化操作具有辅导作用，有些还具有外骨骼装置加强动力，也可以防止大部分的高温灼伤。”
同人类一样，他们有高矮胖瘦，唯独缺少人类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单单通过了苏醒测试，能够执行简单指令的他们，不算完全知道，什么是“我”。
在最初的自我意识唤醒实验记录中，科研人员们完成了一部分劳工的半唤醒——他们在电流的刺激下，脱离了沉睡状态，可以依靠指令执行一些简单的重复劳动。而对全唤醒的一次私自尝试，则酿成了一次事故。
刘玉杭手握着一本实验记录，在休息室慢慢躺下，这次，在主控室里他没有勇气把它扫描进自己的腕表。
那是一本封面印有“自我意识唤醒实验事故报告书”的书，薄薄几页。
“有位心理学教授在那次事故中丧生。”刘玉杭想起刚刚在主控室里的情景，邰司令咄咄逼人的目光，仿佛想把拔河的优势拽回来一样，因为，在此之前，刘玉杭质问过他为什么要给人造人套上机械外壳，让他们如畜生般在生产流水线上劳作。
让他有勇气翻开的，还是从求学以来就支撑他的好奇心。虽然，他在下一个瞬间就为自己好奇于他人的死亡而羞耻。
“自我意识唤醒实验事故报告书，概述：高鹤，联合教育中心驻7号避难所心理咨询医师，参与人造人的唤醒实验，因擅自采取唤醒措施，被惊厥而起的人造人刺穿喉咙，当场死亡……”报告中并没有提起唤醒劳工的方法，显然，这次事故之后，这种方法被列为了机密信息。
他记得，刚刚在主控室里，邰司令的话：“人类，核弹、病毒，生死存亡，讲人道是能作为人活下去的奢侈。作为人类，不忍心看到跟自己类似的人造人被使唤，给他们套上金属外壳，让他们服务于懂得仁慈二字的人类，本身就够仁慈了！另外，压榨异类服务人类，在你看来是不人道，在我看来，人类因你的人道而遭受饥荒疫病，才是更大的不人道。”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老男人的歇斯底里。他虽然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反驳。
他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此时，牵动刘宇航神经的，是好奇心，和内心的挣扎。
一块半成品芯片在流水线上前进，周期性地停止，灵巧的机械手在它的四周舞动，加入新的元器件。而后它继续前进。
不出意外，十分钟后，在流水线的末端，将诞生又一个调节温度的智能电路板。耐用结实，安全可靠。
电焊、火光、金属嵌入，一切都跟排在它前面的兄弟们一样。
然而，下一毫秒，本应对接紧密的两个元器件末端，却被空出了1个毫米的距离。
在这个芯片上方，那双灵巧的机械手仍旧重复着动作，机械外壳中的散热系统负荷，在正常的范围内略微波动了一下。
而后，一切照旧如往常。
落日时分，机械劳工在电流的刺激下，集体停工，排成纵队，浩浩荡荡地进入安眠舱。
舱室门口是一个光束组成的滤网，劳工们走过时，机械外壳自动被过滤，粘在滤网上，肉身则毫无阻力地进入。
即使脱去了外壳，他们依旧动作僵硬。程式化的摆动手脚后，他们躺在床上，由黑色皇后控制的两支针剂从床底伸出，对准胃部，注射营养液。
随后，室内开始启动升温系统，循环利用的水也被气化后来加湿，防止因干裂造成的感染淘汰。
表面磨砂状的安眠舱里，开始播放轻柔的白噪音，协助他们抵御各种避难所里机械运作的声响，安然入眠。
这本应是又一个温暖的夜晚。
不由自主的震颤，打破了寂静的酣眠。
不适的感觉隐隐传来。
一个紧贴床板、有着“42号”烙印的后脑，位置逐步抬高。
他，醒了。
“请42号即刻入眠！请42号即刻入眠！请42号即刻入眠！……”床头的计算机，重复着发出提示音。
这一时刻的他，尚且分不清楚，是自己在震颤，还是整个世界在震颤。
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很久以前，刚刚躺进一个密闭箱子后的局促感。
汗毛竖起，本能让他把手凑近了口鼻呼出的白气。
无数信息呈现在他的视网膜，胡乱钻进他的大脑，然后不经分析就被判定为垃圾甩出。
两只脚掌本能地接触地面，又本能地收回。
一秒钟，两秒钟，而后，这双脚掌，迈出了急切的几步，停在了距离墙根边沿半米多的位置，开始承受来自上方的、不断变化压力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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