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无表情地挂在床沿,干瘪的形体消瘦如同一片薄纸,要不是微凸的小腹似乎还有点份量,我总是担心穿过纱窗的微风一不小心就把她带出病房。
医药费没得到及时的补给,怀着孕有着心脏疾病的她已经被迫停止治疗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目光呆滞地杵在那,颧骨削尖地往外耸立,干瘪的双手支在床沿,使得消瘦的肩头夹向脑袋,枯萎的样子如同一朵开败的金银花,纤细而黯淡。她蜡黄的脸会在那个男人送饭来时挂出一抹血色。
很多时候,我从睡眠中挣脱出来望向她时,总觉得她仿佛石化了一般。心脏科住院部大楼的夜里,总是不安宁,死神仿佛畏光,往往晚上来夺走人们的性命。多少次夜里传来女人的嚎哭声,这些声音或尖锐,或嘶哑,在长条的走廊上穿梭,钻进我的耳孔,也啃噬着我的心脏。
第二天,天一亮,哭声消散,护士麻利地换上消过毒的白色床单,一切又成了新的,死亡被迅速抹去。漂亮的护士小姐还是每天早上送来温暖的“早安”,在她们标准化的笑容里,病魔也变得温顺。主治医生总是带着一群尾随其后的实习生,像举行某种固定的仪式一般,一簇簇穿梭在上午的病房。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像一群欢脱的白色大鱼。
一号病床的女人越发干瘪,她日渐萎靡的精神和越发消瘦的身体而并没有博得院方的同情,大白鱼游过她身旁时,连打量的目光都不曾送上。温柔的护士小姐总是不忘在温柔的问候里裹挟催缴医药费。然而测量基础体温、血压,记录睡眠状况等其他基本服务如同被按上的关机按钮,在医药费欠缺的瞬间立即关闭。
面对护士小姐的问候她只是笑笑,凹陷的眼透出几分尴尬。送饭的男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要不是临床的病友送上一些食物,可能病痛没能夺走她的生命,反倒是饥饿抢夺了先机。
二号床的圆圆脸整日在医院无所事事,在我需要大量挂点滴的日子里,她像一只卸了磨的小驴子,四处撒欢。串病房、聊八卦成了她的日常。比如昨晚死了谁,哪个病房,临死前什么症状,家里人口状况,住院消耗财产状况等她都打探的一清二楚,并像复读机不知疲倦反复报到,收割病友们“洗耳恭听”的姿态。
没多久干瘪女人的背后的故事就被圆圆脸掏出来与人众乐了,送饭的男人是干瘪女人的男人,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女人已经多次冒生命危险为男人繁殖了四个女儿,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老婆不生个儿子,男人死不罢休。
圆圆脸,一边啃着香喷喷的鸡翅,一边拉长着沾满油的嘴,“你们没看见啊,那个男人每天都拎个塑料餐盒来送饭,你们见过哪个餐厅炒个快餐一小盒就打包了的?”她咽下嘴里的肉,继续说:“你们瞧见没?反倒是那个男的,每次都是红光满面的进来,这八成就是他自个酒饱饭足之后给老婆打包点剩菜剩饭。”
……
病人总是情绪不好,所以母亲在我身边陪护没少受委屈。圆圆脸总是挂着喜悦在脸上,无非是冲着高额报销医疗费,把芝麻大的病从门诊转到了住院部。可是一号床总是那么安静,安静到令人怀疑,她是否还活着。或许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吧,又或者是命运从来都不曾赋予她挣扎的勇气。
男人又一次红光满面的走进病房,依旧是叼着一根牙签在口里反复咀嚼。还是一样的塑料饭盒,还是漫不经心地甩在床头的柜子上,扔出一句“你吃吧!”颇有一副施舍叫花的慷慨。女人慢慢地从床尾蹭到床头,解开塑料袋,打开饭盒后停了下来。抬头望向男人。“你去交钱吧,不交钱医院要赶我走了……”话还没完,便小声的哭了起来,要有多大的隐忍才能把这种莫大的悲凉与悲痛哭成那般克制。她细如鸡爪的手指捧住脸,将身体转向墙壁,留给我们一个瘦弱的后背。
“哼!哭什么哭,20万,杀了老子,也没用,你就等着死吧!”男人提高了嗓门,只见到女人抽动的肩膀在无声的回应。他无趣地摔门而去。甩下瞬间寂静病房。
之后的一些日子,男人再也没有出现。白鱼们依旧每日在病房里例行公事般的逡巡,那个每天一笑就会露出漂亮酒窝的护士一遍遍提醒一号床最起码的床位费应该要交了。仿佛医院已经没指望干瘪的女人能交出医药费了。
没过几天,女人出院了,出院那天,她竹杆般的身子,带着腹部的凸物佝偻着身躯向病友们鞠了个躬,留下一句“好人一生平安”。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再后来,新的病友住了近来,再后来我出院了。所有的事情仿佛都过去了。是真的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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