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江南,人们大多想的是这里小桥流水的景致,微雨朦胧的凄清,吴侬软语的温柔。
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姑娘,生于斯,长于斯。学龄前,我一直住在阿婆家。这里,用现在开发商的话,叫千年古村落。处处可见青砖碧瓦的徽派建筑,光如大理石的青石板路以及夏日里覆满菱角叶的小池塘。
阿婆家位于村落的西南角。门前载着一株年岁比我还大的桂花树,这是一棵在我童年时代扮演重大角色的桂花树。盛夏时,我总能拖出阿婆刚洗净的白纱蚊帐,披在满是臭汗的自己身上,让小伙伴唤自己一声嫦娥姐姐;入秋时,我搬着小板凳,仔细摘下每一株桂花,献宝似的捧在阿婆面前,央着她为我做桂花糕;初雪后,我总站在树旁,然后拼命的摇晃着树枝,假象自己在北国感受暴雪的情形。
桂花树后,便是两座相依的小楼。和别户不同的是,祖屋外墙砌成了白色,屋瓴处还用毛笔描摹了写花样,只可惜那时候阿婆管得挺严,总不许我爬高,也便打消了我看个究竟的念头。推开两扇厚重而吱呀作响的木门,跨过青石门槛,便是个小祠堂。即便是从小胡闹惯了的我,进了这里也是安安静静的。每逢回来或是临走前,总是规规矩矩在蒲垫上叩上几个响头,听阿婆嘴里念着各种保佑。
祠堂的左右分别是东西两个厢房。东厢房是阿婆和阿公住的地方,这里的陈设都较为老旧一些。屋顶正中悬挂了一个几十瓦的灯泡,还是拉线式的。屋子最里侧是张上了岁数的木质雕花大床,捎一翻身便吱呀着响的厉害。床头帘被铁钩分束在两侧,一侧铁钩上挂着阿婆求得的各式“开光宝物”,一串桃木手串,一枚同心结,一个平安符等等;另一侧则是阿婆自己亲手缝的小香囊,婴儿虎头鞋等等,长大后,我学会了折纸鹤,绣十字绣,串珠绣,这里也便成了我的小展厅。床前是一张同等年岁的木塌,大约只有脚踝的高度。偶尔,我一人睡着害怕,便腆着脸来和阿婆一同睡,无奈的阿公便只能卧于木塌之上,还得偶尔忍受我捏他的鼻子,不许他打呼噜。现下想来,也是极为不懂事的。床的左侧是台老式缝纫机,在阿婆的巧手下,一个个小香囊,被套,甚至是芭比娃娃的新衣服,都来源于此。这台缝纫机也是我的一颗救命稻草,尤其是临回家前,偶尔不小心将新衣服划破了,阿婆将衣服堆在缝纫机上,戴上老花镜,一脚踩着踏板,一手抽着线,笑眯眯的抚慰我,“阿婆一定帮你补得让你爸爸妈妈看不出来”。床的右边置了张木桌,每每说起这张木桌,阿婆总是一脸骄傲的跟我说,虽然那时候只有一盏煤油灯,我母亲是如何挑灯苦读,勤勉努力,成为了全村第一个女大学生,是全村的骄傲云云。这本是个励志的故事,可无奈我的注意力全部被煤油灯所吸引,将木桌拆得七零八落也未寻得那盏传说中的煤油灯,成为了我童年里的一大憾事。
书桌前是一扇窗,推开窗便是一口小池塘。那时候的小池塘非常干净,随说不上清澈见底,可见鱼戏莲叶间,可拘一于手心,清亮清亮的。早间,妇人们将衣物浸泡于池中,反复拎起、放下后,再置于旁边的青石板上,用棒槌敲打。我对这声音熟悉极了,甚至可以从这敲打的力度,频率听出是谁。日落时分,妇人们又结伴拎着一竹篮米,蹲于池边淘米。这是个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考验臂力额定活儿,她们将竹篮中的米泡于池中,再快速的拎起,如此反复。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加速度的威力,某次趁阿婆不在家,偷偷提了一小篮米去淘。将竹篮放入池中,心中美滋滋的想象着要为阿公阿婆做一桌好菜。猛得拎起竹篮,谁知水的阻力竟这样大,如同一只有力的打手,连人带篮将我拽进了水里。纵使我水性极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懵了,早已忘了游泳的姿势,在水里扑腾乱叫。幸好隔壁的陈伯听见,赶忙将我捞起,才幸免于难。
西厢房作为客房,我在这里时,一般也成了我的住所。相比于东厢房,这里布置的更为现代化一些,一张席梦思软床,一台熊猫电视机,一张梳妆台和一张竹塌。阿婆虽未出过远门,却是个十分紧跟潮流的人。阿婆家的席梦思大概是全村首张席梦思,我甚是引以为傲,常邀小伙伴们来玩儿蹦蹦床的游戏。直至被父亲一顿胖揍外加睡了一周左右有明显“弹簧感”的席梦思后,这才疏散了各路感受蹦蹦床的小伙伴。熊猫电视机大概是整个屋里最鸡肋的摆设,并非我不爱看电视,实在是村子里的信号太差。打开电视,总是满眼的雪花飘。梳妆台是为偶尔回娘家的姨妈们准备的,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里面装满了各种神奇的画笔,细的黑色、灰色画笔,粗的红色画笔还可调节高度,最有意思的一种圆形绘画工具,上色效率极高,一拍一大面儿。犹记得幼儿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用这些画笔画了一张小姨的肖像,兴高采烈的捧到小姨面前,16岁的小姨却哭了。竹塌是我的最爱。其高两尺有余,面儿是竹席编织的。夏日里,虽没有电扇,但竹塌上总是凉意十足的。尤其到了夜晚,阿公将竹塌搬到巷口,阿婆拿出刚用凉水泡过的西瓜,我们坐在竹塌上,啃着西瓜,看着满空繁星,听着阿公说书。偶尔陈伯家的小黄狗窜了过来,摇头晃脑的跟我嚷嚷几声,我也毫不客气的回敬几句。有时阿黄的别扭劲儿上来,一下挑上了竹塌,一副要和我决一高下的模样,为静谧的夜晚,添上了几分活泼的色彩。
祖屋旁是一间新屋,说是新屋,其实年纪也比我大上许多,只是与清朝时期传下来的祖屋相比,就新了许多。新屋主要用来储藏食材以及做饭,用这里的话说,叫“灶堂”。由于南方的温度怡人,水土湿润,食材一般四季都是有的,储藏的较少。说是储藏,统共就三口半人高的大缸,一缸米,一缸腌肉,一缸腌菜。自小看过武侠片后,总少不得为谁在米缸里练习铁砂掌和哥哥吵起来。阿公脾气爆一些,看见米缸周围散落的米粒子,总作势要打我们。所以,虽然最后我和哥哥均未习得铁砂掌,却练就了短跑的速度,几乎次次在短跑比赛中拿奖。储藏室的外面正对着灶台。阿婆家的三个灶台相连,台子下的灶炉与烟囱直接相连。幼时的我总觉得灶是一种神秘的器物,能把扔进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毁灭。自从有这个觉悟后,母亲说起我又要去学英语,我便将我的《黄波少儿英语》扔了进去;钢琴老师说起我又要还课,我不远千里回到阿婆家把琴谱扔了进去;就当我因为讨厌阿公抽烟,准备往里面仍打火机时,大人们终于按捺不住,一顿胖揍完,又神神叨叨的给我讲解完全超出我认知范围的科学道理。并以逼迫我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我与灶台互不侵犯的友好条例告终。虽然我没法再靠近灶台,但大人们毕竟还没有断了我和煤炉子的来往,冬日里,我别爱坐在煤炉子旁一遍暖着暖手,一边看阿婆给我做蛋饺。看着黑黢黢的蜂窝煤进了炉子后,被烧的通红发亮。阿婆手持一个巴掌大的平底锅,先刷一层猪油,再将匀好的蛋浆倒上,形成一个蛋面儿。我总贪心的挖上一大勺猪肉沫,听着阿婆无奈笑着说,“小妹头,这么多怎么弄法子哟”,我瘪瘪嘴,漏掉一小撮,再偷偷瞄一眼阿婆的表情。直到阿婆点头,我才将肉末放在蛋皮中心,看她把蛋皮合拢,心里念着,我定要多吃几个,把少的肉补回来。
江南的味道,于我,从不是小桥流水的景致,从不是微雨朦胧的凄清,从不是吴侬软语的温柔,是童年记忆里,那颗桂花树的芬芳,那张竹塌的清凉,阿婆阿公的呵护。
我不知道祖屋还能保留多久,祖屋里的人儿还能陪伴我多久。
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早已镌刻在我的生命中,不可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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