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穿行在大山掌纹间的河流其实应该是一道纠缠绵亘的伤口,仰面朝天的伤口,在远古被盘古的斧斫伤,那些祖祖辈辈在这片山水间翻犁生命黄土地的土家儿女,则是一枚枚粗糙但坚韧的针,在河的两岸往来,做着世代的缝补。清晨,他们被露水浸润的裤脚从河水破碎的宿梦间走过,傍晚,夕阳从他们肩头的锄头上跌入河波,水轻漾,破碎成一河远古的金黄与一川血色般壮阔的绯红,在这些碎影里,沉淀了那些肤色的古铜,那些泥土的苍黄,那些大片旱烟叶熏出的牙的老黑,那些终生与黄土交谈的锄头磨损的惨银。
而这个季节的这道伤口被扬扬洒洒的白雪覆盖了粗野裸露的疤,一个年头的尾巴摆到眼前了,尾巴的尾上系着一个暖暖的节,春节,过年,故而这些白雪,更像是镇痛的药粉。四季的风雨霜雪间,唯有在这些日子里,农人可以让农具和自己一起休息,留守的小孩可以拥入打工归来的父母的怀抱,年轻人还或许会从外面带回自己的爱情。春节,或许是唯一所有山里人共同的喜事,在乡野,更或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一个人的悲喜会在所有人那里有共鸣,你的笑或许会刺痛别人的泪腺,你的哭或许会扯动别人的笑神经。过年,在青山绿水间,有着最广泛的喜,最一致的乐,无关嫉妒,无关眼红。
不是每年的年关都会落雪,但每个腊月每个农户都会生上旺火,用来御寒、煮茶、烘烤猪肉、找一份陪伴与相守。这些火,生在火塘里,这些火塘,是在地上挖出一个浅坑,有的还在坑里放一扣破损的大铁锅。在这些火塘里,燃烧的是从深山里伐回的林木,黄黄的焰,红红的木炭,细细软软绵绵的柴灰,灰上睡着黑黑的茶罐,灰里躲着傻傻的土豆或红薯,焰上升腾着烟,烟里有灰,像山间林木的魂,火上悬挂着一块块用盐腌过的猪肉或是一块块的豆腐,火边坐着抱着双手打盹的老人,老人的脸映着火光,那些橘色的暖轻柔地填满老人脸上的沟壑,有一些安详,有一些温暖,也有一些寂灭。老人的冬天是火塘包住的一枚茧,依赖与浅梦。这样的火塘,这样的寒冬腊月,是春节的前传,是春节的序章,期待的日子让我们泼墨了一份关于过年的喜乐背景,故而这些准备都是淡淡地兴奋着的。期待与回味,有时候和事情本身一样重要,因此,在山里,春节,不仅是在正月。尽管这些年来,土家人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冬天取暖有了更多选择,比如方便的电、干净的白炭、实在的蜂窝煤,但这些灰头土脸、黝黑粗糙、谦卑低下的火塘总给人一种亲切贴实,一种直达心里的温暖。或许,那些在火塘舞动的火红已然埋成了土家人生命里一种种子般的温暖图腾。
腊月的最后一天,却也是过年的高潮。吃团年饭前,人们会到已故亲人坟前点上一炷香,烧一些纸钱,燃上一挂鞭炮,袅袅青烟里和他们一起过节,虽然阴阳两隔,但这些仪式让我们心里是实的,是安然的,不然会觉得亏欠了那已然断了的亲情,负了那些冥冥中的牵连,年总是要一起过的。过年在土家山山水水间是有一些神性的,给了人们一致的虔诚,一样的满足,这种满足,或许与你的年货充盈、团年饭的丰盛与否无关。在准备团年饭时,土家人会把一颗煮熟的猪头切开但不斩断,然后放到大门外的凳子上,焚香敬酒,以敬诸神,以慰故亲,以安野鬼,仪式完后,再自己食之。开饭前,会燃放一挂自家最长的鞭炮,各家的小孩往往会给其赋予竞赛的性质,看看谁家的长谁家的短,乐在其间。那些在山水间炸响的热闹,或许是今夕土家人在天地间最盛大的自我标榜,在爷爷奶奶还是少男少女的年月里,在那些食观音土、打葛粉的日子里,土家人的春节是没有资本这样热闹的,那时一年最盛大的欢乐都是那么卑微廉价与粗糙简单。鞭炮在屋外的高树上垂下来奏响喜悦的号角,而屋内饭桌上的瓷碗里盛着少量的饭,筷子置于其上,桌下有一些纸钱烧过的灰烬,当大人把杯中酒洒在地上之后就表明那些已故亲人都回来歆享了,然后将碗里饭换掉添满,一家老小坐下来享受一年最为丰盛的饭菜。这些仪式,无关迷信,或许仅是一种古老的传承,一种本土的信仰。团年饭,对大多数人而言,或许是一年中最为温暖的记忆,团圆、天伦、倾诉、归港,一年的艰辛,一年的风雨,那些辛酸,在这一刻稀释,那些喜悦,在这一刻浓郁。这些甜蜜与温暖,将是我们在征途上苦痛的救赎。
春节的文化,一部分是关于回归的,关于农民工的。近些年,越来越多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辍学的学生选择把自己的劳动力投到那些远离家乡的大都市,而不是那些黄土地,因为他们知道农事的艰辛与低回报。他们的古铜肤色与缀满泥点的解放鞋融不进都市的灯红酒绿,春节,他们是要回的,家里有一些根般深扎的牵念,思恋熬人。过年是一个结,游子解不了,那些为生存的奔波也抵消不了,他们因为一种感情的饥荒而归,他们要为灵魂充电。在吃完团年饭的夜里,他们拥在旺旺的火塘旁,缝补感情的空缺。归来的人自豪而辛酸矛盾地诉说着外面的花花绿绿与风风雨雨,虽难免离别与艰辛,但他们带给家庭的财富却是明显的。当新中国一个甲子,当铁道与高速公路穿行在恩施的青山绿水间,当那些粗陋贫寒如炸响的鞭炮一样化为袅袅青烟随风远逝云烟过眼,有一种浩大的幸福发自肺腑、充盈天地,伟大的祖国给了这片古老苍茫大地焕发生命力的春天,更多本土的东西开始蓬勃,比如旅游、引外商、开发本地特产等等。土家儿女跟祖国一起澎湃着骄傲的脉搏,我们有了视贫苦卑微如浮云苍狗的尊严。当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恩施这块“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祖国后花园时,我相信人们在惊奇于这方山水秀美的同时,会看到土家儿女最真的幸福。当午夜的钟声敲响,四野送天行的鞭炮在恩施这片苍茫的大地上再度响起,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而从第二天开始,正月的走亲访友还会把过年的喜庆延续。当春节的热闹大红在大地浅抹的新绿里悄然淡去时,土家儿女又该在新一年上路了,心里装着火塘的暖与红踏上祖国的康庄大道,就不会在征途的风雨里倒下。
土家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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