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南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房里的光盘在放着乔哥哥略带沙哑的嗓音，听得她只想流泪。那个明媚的少年，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他的歌声已然沉淀了十几年的故事。

只是十几年了，乔哥哥依旧没有圆他的梦，可是他的执着却没有丝毫改变。

她不知道是该欣赏还是该心疼。

其实她知道的，那个光盘肯定是乔哥哥自己掏钱灌录的，没有专业的录音棚，带着些杂音，而真的会认真听的，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已经做了乔哥哥十几年的忠实听众。她的嘴角浮起一丝苦涩。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这首歌就像在唱乔哥哥他自己，顺带着她把那么多年的时光再走一遭。

                                  一

第一次见到乔哥哥是在她九岁的时候，那一年，乔哥哥十五岁。

南山镇是个小镇，平日里很是平静。于是乔哥哥一搬来，邻居小伙伴便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地带她去见他。进门的时候，乔哥哥正在低头吟唱，还弹着吉他。

那一个早晨，阳光正正好，映着他的侧脸分外温柔，连带着脸庞的那几缕碎发都晕染上了浅浅淡淡的金黄。他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眸里漾着的都是美好。

她不觉看得痴了，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明媚，好像从未经历过阴霾与黑夜，生来便属于阳光与白天。

“好听吗？”

她只觉得乔哥哥的声音也格外温柔，让那一刻的时光都凝固起来。愣了半晌，她才发觉自己刚才只顾着看乔哥哥的脸庞，竟忘记听他唱的是什么。她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支支吾吾地请求道：“能再唱一次吗？”

“可以呀。”

吉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在这个静谧的早晨显得异常清晰。那清脆的吉他声伴着乔哥哥轻柔的嗓音像是营造了一个梦境，让那恰到好处的暖黄光晕都成了陪衬。

一曲终了，她忍不住夸赞道：“乔哥哥你真厉害！”

“谢谢你。”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乔哥哥那认真的双眸，像是预兆着什么。

自那以后，她便把乔哥哥当作偶像。在她心中，乔哥哥便是那温暖的阳光，永远那么明媚，永远带给她欢乐与力量。

她喜欢隔三差五地跑到乔哥哥家缠着他，坐在他的身边似懂非懂地听他唱歌。她不知道乔哥哥唱的是什么，可是听着的时候却会莫名心安，那种感觉就像雨后泥土的芳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她迷恋着。

她还喜欢抢过乔哥哥的吉他，学着他的样子乱拨乱弹，虽然总是不成调子，还逼得乔哥哥使劲浑身解数哄她要回吉他，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

她想，总有一天，她要成为像乔哥哥那样的人。

虽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乔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她喜欢在小伙伴们面前吹嘘乔哥哥，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带得小伙伴们都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乔哥哥。

她还带着小伙伴们在乔哥哥面前唱着幼稚的儿歌，而这个时候，乔哥哥会在一旁很有默契地伴奏，满眼温柔。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晓得什么是未来，还满心以为生活会一直延续最初的模样。

                                    二

渐渐地，她也快小学毕业了。她也敏感地察觉到乔哥哥暗藏的不快乐，尽管乔哥哥掩饰得很好，但是那种明媚的感觉还是在一点点褪去。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乔哥哥的妈妈越来越不欢迎她和小伙伴到他家做客。只知道偶尔躲在他家的墙角会听见乔哥哥和他妈妈的争吵声。她真的很想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乔哥哥没有变，告诉自己乔哥哥的声音不会那么凶，告诉自己乔哥哥的眼眸里不会带有无奈。

可是，她和乔哥哥见面越来越难却是事实。

刚开始的时候，乔哥哥会和她约在附近的小树林，把那儿当作秘密基地继续唱着好听的歌。可是后来，已经看不到乔哥哥手上的吉他。她很想问为什么，却看见乔哥哥眼中的疲惫，只好安慰乔哥哥说没有吉他伴奏也很好听。再后来，她天天守在小树林都很难见到乔哥哥。

她真的很着急，却没有用。到乔哥哥家门前，只会被他妈妈一阵臭骂轰出门外。

她只好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探听乔哥哥在读的高中，想着去那里直接找他。

结果却引起了大人们对乔哥哥的热烈讨论。

她这才明白，最近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来乔哥哥坚持要去读音乐学院，去北漂做一名歌手，却被他妈妈认为是重走他爸爸的老路，只会换得后半生的穷困潦倒，因此扔掉乔哥哥最心爱的吉他，逼他老老实实地参加高考，考一所好大学来换取一份稳定的工作。然而乔哥哥虽然顺从他妈妈的意思备考，却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同他妈妈争吵。以至于他妈妈觉得是那些小孩子让乔哥哥分了心，便千方百计地阻挠乔哥哥和小孩子见面。

难怪她现在根本就见不到乔哥哥。

这让她隐隐有些厌恶乔哥哥的妈妈。可是她也说不准到底是乔哥哥对还是他妈妈对，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她不懂他们的矛盾与纠结。

  “南山一中。”她喃喃道，把眼前这个学校的名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这就是乔哥哥在的学校。

“你怎么在这里？”是乔哥哥的声音。

“乔哥哥！”太久没见到他，她激动地冲上前去抱住他，“我来看你呀，好久没见到你我都想死你了！”

松开怀抱，她看到乔哥哥满脸笑意，这种轻松真挚的笑已经没有在他脸上出现了。这让她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小浅，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你会想我么？”阳光映照着他的脸，温柔得好像初见的那个早晨。

“乔哥哥……为什么要离开？”她有点慌乱。

“乔哥哥要去北方追逐自己的梦啊。”说到这里，他的眼眸里满是憧憬，“你说我这样做对么？”

“我知道了，乔哥哥肯定是要去北方的大城市里唱歌对不对？”她故作聪明地大胆猜测，“乔哥哥唱歌这么好听，一定能追到自己的梦的，像南山这种南方小镇怎么配得上乔哥哥呢！”

“真的吗？”

她清楚地看见乔哥哥的眼中染上几点光亮，便更加肯定地点头：“嗯！不论怎么样，乔哥哥你都不要怀疑自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谢谢你。”乔哥哥抱了抱她。

一样的话语，一样认真的口吻，一样的结尾，让人不禁怀疑这便是一个轮回。

                                  三

不久后，她就听说乔哥哥离家出走了。

起初的时候，她有一点点失落，却又很欣喜。她以为乔哥哥离他的梦越来越近了。

而且乔哥哥时常给她寄光盘，有别人唱的也有他自己唱的。家里没条件放，她只好跑到镇中心的录像店央求店主帮她放。听着从光盘里流淌出来的歌声，她感觉那一如既往的心安，还带着点小甜蜜。她为乔哥哥高兴，她觉得那才是乔哥哥应该有的生活。

只是过了好几年乔哥哥都没有回家，甚至春节也没有。虽然他每个月都会给他妈妈寄钱。

大家都猜测着乔哥哥的境况，却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有人说乔哥哥卖唱片赚得很好，有人说他北漂过得很苦。

于是上初三以后，她开始尝试着给乔哥哥写信，寄信的地址就是光盘寄来的地方，是北京。

不久后，乔哥哥竟然真的回信了，他说他过得很开心。

从此她便通过写信的方式向乔哥哥讲南山镇发生的事，还有她自己的心事。乔哥哥回信的文字则依旧温柔，恍若他还是那个明媚的少年。

她渐渐地明白，乔哥哥唱的是民谣。她也渐渐地开始疑惑，乔哥哥真有他口中说的过得那么好吗。她心里很清楚，这几年大街上风靡的都是那种浮躁的流行音乐，甚至于小时候爸妈爱听的温柔甜美的歌声都已日渐失去竞争力，更别论安静的民谣。这种日新月异的时代，谁有心思去听民谣音乐呢？

可是她不敢问。

当她拿到平生第一部手机时，她高兴地写信给乔哥哥告诉他他们可以用手机通信，这样会便捷很多。而乔哥哥的回信却是——“这样写信挺好的，不是吗”。

她只好暗暗告诉自己，乔哥哥是个浪漫的人，怎么会喜欢用手机呢。

后来，她要高考了，她告诉乔哥哥说她要是考到了北京就去看他。乔哥哥的回信则是——“上海的大学也非常不错，乔哥哥相信你可以考得很好”。

那个时候，她跟发疯了一样学习，她只知道只有考到北京才能去见乔哥哥。

看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几乎要跳起来，她终于可以去见乔哥哥了，她终于可以看看那个曾经让乔哥哥魂牵梦萦的城市长什么样。

她拉着行李箱来到北京，眼前的一切让她眼花缭乱。乔哥哥亲自到车站接她，连连夸她有出息。只是她完全没有想到，乔哥哥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穿着体面的衣服，整个人却苍老了许多，一点也不像二十几岁的人的样子，眼角有一丝皱纹。

“乔哥哥，其实……你过得不好，对不对？”她犹豫了半晌，问出了口。

“还是没瞒住你。”

她分明看见乔哥哥的笑里满是无奈与悲凉。“其实你知道的，这不是民谣的时代。”她看着乔哥哥，真的很心痛，甚至有种自己当初害了他的感觉。

“那又怎么样呢，我不会放弃民谣。”

乔哥哥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她有点不想相信乔哥哥，她宁愿乔哥哥放弃民谣，也许他现在会过得好很多。

上大学后的很长时间，她没有再联系乔哥哥。乔哥哥依旧给她寄光盘，她只是把它们堆放在一个小木箱里，不再去听。

她终究，也变得如此世俗。

选专业的时候，家里人也没有经验，她完全凭着兴趣选择了建筑设计。她很喜欢建筑设计，她觉得她的后半辈子一定是要属于建筑的。

然而待到出来实习的时候，现实的残酷把她伤得遍体鳞伤。

客户的要求根本不允许她有任何发挥的空间，好像她只是客户的傀儡，只是代替客户把他们已经设想好的建筑转换成专业的图纸而已。

她苦笑，她常常在高楼大厦那闪亮的射灯下流泪。她感觉很疲倦，她不知道做建筑设计还有什么意思。

回到宿舍，她倚着床杆滑坐到地上，不小心碰到了那个装满光盘的小木箱。随手拿起一个光盘，上面是乔哥哥清秀的字迹，写着“南山南”。

她想起来了，去年她无意间问同学有什么好听的民谣的时候，有人向她推荐这首歌，是马  写的。那个时候她还笑说她的老家就在南山镇，只不过问归问，她没有去听。

她突然很想念那种清澈的歌声，她被各种流行摇滚乐麻痹了太久，早就感受不到小时阳光的味道。正好舍友都不在，她拿起这张光盘开始放。

“南山南，北山北，南山有谷堆。南风喃，北秋悲，北海有墓碑。”

就像小时候乔哥哥在低头吟唱她听不懂的歌谣，她恍然明白乔哥哥执着的意义。

那个民谣的梦早已是乔哥哥血液里的信仰，纵使他知道那个梦是那样脆弱渺茫，他也不会放弃。

而她呢，纵使对建筑设计万般失望，却始终舍不得放手。

梦未必会成真，但追梦的人依旧会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