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洛道中作(其一)
陆机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
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
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
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
山泽纷纤余,林薄香阡眠。
虎啸深谷底, 鸡鸣高树巅。
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
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
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注释
[1]洛:洛阳。
[2]辔(pèi):驭马的缰绳。总辔:控制缰绳。
[3]之:往,至。
[4]世网:尘俗社会的一切,喻指法律礼教、伦理道德对人的束缚。婴:纠缠,羁绊。此句意指作者离开家乡远赴洛阳是不得已而为之。
[5]永叹:长久叹息。遵:顺着,沿着。北渚:北面的水涯。
[6]遗思:犹怀念。结:郁结,形容忧愁、气愤积聚不得发泄。津:指渡口。此句意指与亲人在南津的离别,是那么令人郁结满怀。
[7]纡:屈曲,曲折。纡余:迂回曲折的样子。
[8]林薄:交错丛生的草木。杳:幽暗。阡眠:草木茂密貌。
[9]哀风:凄厉的寒风。中夜:半夜。以上八句指作者旅途中的所见。
译文
策马提缰赴征途,哽咽不语别至亲。
若问将要何处去?官事繁杂缠我身。
放声长叹沿北渚,离思郁结在南津。
不停前进行已远,野途荒漠空无人。
山泽众多且弯曲,草木丛生极茂繁。
猛虎咆啸深谷底,山鸡呜叫在树巅。
凄风呼叫彻夜刮,离群野兽跑我前。
触景感物生悲绪,深深思念更缠绵。
久久伫立望故乡,顾影自怜多忧烦。
赏析
太康末年,陆机离开家乡吴郡,去往京城洛阳,此诗是他赴洛阳途中所作。它不给人直接张扬的感触悲叹,但如果你结合陆机的身世和心情,用心想一想,就会知道他其实是写得很深沉感人的。
陆机的故国吴国已经灭亡了,为什么还要到司马氏的朝廷去仕宦?陶渊明说:“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拟古》)。
一个人,如果一步走错,就将永远被后世嗤笑。陆机并非不明白这一点,可是却身不由己。他在后来写的一首《猛虎行》里曾经说,“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然而——“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他之赴洛,是因为处在破国亡家者的地位,不得不遵从统治者的命令。另外,他自负才能,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因此,尽管他知道这无异于到猛虎窟里去寻食,与平庸的野雀同栖一林,但他在进与退之间终于还是选择了前者。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写诗人悲伤地辞别亲人,离开故乡,骑马上路了。诗中没有说他要去哪里,只是说:世间的事缠绕着我,使我无法脱身。前两句写辞别上路,是紧扣“赴洛”题意。
辞别而至于低声哭泣,这固然是由于古人往往把离别看做一件大事,正如齐梁诗人江淹所说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巳矣。”(《别赋》)也是由于诗人前途莫测而感到悲哀。后两句一问一答,而答非所问,似有难言之痛。据《晋书·武帝纪》载,太康九年,晋武帝“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而《晋书·陆机传》说:“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这样的人才,又出身名门,当然不乏官员推荐。迫于官府之命,赴洛阳似非他心中所愿意的,故以“世网”缠身喻之。
陆机在诗中不止一次提到过“世网”,在司马颖派使者到军中来杀害他的头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的车被黑色的帐幔缠绕,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这说明,他心中的忧虑和负担始终很沉重。
在洛阳,他在皇亲国戚杨骏手下做过事,在图谋篡位的赵王伦手下做过事,后来又在成都王颖手下做事,最后落得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这场悲剧,其实就是从他离开家乡来到洛阳开始的。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赴洛途中那种沉重的心情。他说“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我沿着水边的沙洲一路向北走,但我有多少相思怀念都永远系结在故乡的那个码头上!
“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走啊走啊,越走越远,荒野的小道空旷不见人的踪影。一路上,充满叹息和忧愁。这里记述的主要是行程,沿着“北渚”向前走,路越走越远,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终于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诗人的心上满载着忧愁。
“野途”句引起下文,诗人开始着力描写沿途的自然山川景物:“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意思是说: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山林川泽逶迤曲折向前延伸,草木丛生,茂盛稠密。深深的山谷不时传来虎啸声,高高的树巅有金鸡啼叫。半夜里悲风袭人,孤零零的野兽从我跟前走过。这里所描写的景物,除了山川、草木之外,还有“虎啸”、“鸡鸣”、“哀风”、“孤兽”。处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不能不使人感到胆战心惊。
这样的自然景色的描写,令人想起王粲的《登楼赋》。这篇抒情小赋写道:“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这里写寒风四起,天空暗淡无光,野兽慌慌张张寻找它们的同伴,鸟儿相对悲鸣,展翅高飞。原野上一片寂静,只有征夫在赶路。王粲描写的凄凉景象,对环境起了渲染作用,对诗人内心的悲愤苦闷起了烘托作用。
与此相类,陆机笔下所描写的令人感到恐怖的景物,不仅渲染了环境的险恶,而且从侧面衬托出诗人在赴洛阳途中心境之不宁。这是因为诗人在赴洛阳之后的前途实在是吉凶难卜。
又说,“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看到任何东西都引起我的伤感,对故乡那种深沉的思念简直无法断绝;有的时候我停下来回头向南方看一看,就更增加了悲哀和孤独的感觉。
他怀着国破家亡的痛苦和生离死别的悲哀步上赴洛阳的道路,面对沿途险恶的自然环境,激起无限的孤独、失意、怀乡、自怜的感情,他又怎么可能不感到惆怅迷惘呢?
陆机虽然离开了吴郡,但他一直到死都在怀念着故乡。在临刑前,他还叹息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后人评论说,陆机不能像张翰那样以思食吴中莼羹鲈脍为借口而急流勇退,所以才落得这等下场。然而,陆机与朝中那些为追求权力财富而不顾廉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不甘心辜负自己的才华。以他的才能,如果生在孙权时代而不是孙皓时代,结局一定会大不相同。虽然他因见机不早而罹祸,但这一悲剧实在不应该由他自己来负全部责任。
不幸的诗人并不止陆机一个。曾经赏识过陆机的张华,不但是当时有名的诗人,而且还是一个博学的学者和精明干练的政治家。在赵王伦废贾后的时候,他也被夷三族,成了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史书上说,当他被害的时候,“朝野莫不悲痛之”。至于潘岳,虽然这个人在品质上比较恶劣,曾经为贾后草拟诬陷太子的文字,但他自己最后也遭到了诬陷,因谋反罪而被夷三族。
只能说,在群雄混战的乱世,到处都阴谋和危机,到处都是和诡计和鲜血。而陆机,任他空怀一腔抱负理想和文韬武略,依旧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旋涡,才四十三岁被统治者轻易就收割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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