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几天的乌云,在今晚午夜时分,下起了暴雨。
我从睡梦中醒来,心惊胆战地听到窗外,狂风推着暴雨重重地砸向街道,锤打着各种车辆,发出尖叫的喇叭声,拍打着铁皮雨棚,发出噼哩啪啦急促的声音。
整个夜空电闪雷鸣,风声、雨声、车声,铁皮声绞织在一起。像一个有怨气的人在呐喊,在哭泣,像一首午夜怨曲。
听着,听着,一种莫名的忧伤,让人心碎。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九八八年,六七月份的午夜雷雨。
七十多岁的父亲咳了几声嗽,打开客厅电灯,走到窗子面前,隔着玻璃望着窗外发呆。是不是他也想起那年午夜雷雨。
一九八八年我九发,姐姐十一岁。就在那几年母亲经常生命,不是手足发软,就是吃饭不香。在医院住上三五天回来,又像健康人一样挑粪灌苗,下田插秧。后来才知道想生个弟弟,八八年的四月份终于生了,但不是弟弟,是个妹妹。
那年,三胎罚款两千元。
两千元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是个陌生数字,母亲一天学没上,父亲读了两年,就连读五年级的姐姐,望起脑壳背数字也背不到两千,我更不行。
照母亲的话说,摘树叶也得几筐。
父亲放下面子向亲戚朋友借,母亲低声下气在生产队挨家挨户借,借不上现钱,就借代金券。亲戚朋友见了我父母就躲。又向银行贷款,还差六佰。
打听到同村一个渡口工人家,准备买砖修房子,父亲厚着脸皮向他家商量,先借六百元用着,再烧砖卖给他家。
父亲狠心把离晒坝较近一块冬水田放干。利用中午时间,有月亮的晚上,用尽力气一挑一挑,一筐一筐地把田泥挑到晒坝,再利用同样的时间,甩开双臂一砖匣一砖匣搒,母亲弓着背一块一块端。
自从开始搒砖,母亲没有睡过一个晚上的安稳觉。不是观天色,就是听风声。
有天晚上,月亮还挂在天空,只是旁边有了几朵乌云。母亲遭急忙慌地把正在酣睡中的我和姐姐叫醒,背晒干了的砖块。我迷迷瞪瞪,深一脚,浅一脚,一趟背四块,朝着事先准备好的空屋背去。父亲力气十足大箩筐大箩筐,像打仗一样争分夺秒,连湿砖也挑。结果乌云散了。
不是每天晚上都这么幸运。
六七月份是南充一带暴雨季节,不下绵雨,一阵子下了,一会儿又晴了。第一天下了暴雨,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出了两天太阳。父亲同母亲商量估计要晴几天,父亲是石匠,决定到其它乡修农渠,挣点钱,那里包吃包住。
母亲像往常一样,睡之前望了望天空,自信十足地说:白天太阳大,晚上天上有星星不会下雨。
母亲也是人,也有疲惫的时候,况且还要照顾妹妹提尿畏奶,那一晚母亲失算了。
等母亲醒来,暴雨像决堤的洪水直倾而下,来不及戴上雨衣,雨具,戴上也无济于事。母亲背上一大梱谷草,顶着暴风雨直奔晒坝,姐姐背上薄膜,紧跟其后,我提上矿灯,像滑冰场上的小将一步一滑艰难前进。
到了晒坝,母亲扔下谷草,马上同姐姐拉开薄膜。风像狼一样嚎叫,听得让人毛骨悚然。姐姐刚一拉开薄膜被风吹得鼓鼓的,一放下又跑偏了,母亲又喊拉起来重新放下。姐姐的力气没有风的力量大,再加上劈头盖脸的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捂住了眼睛,盖好一排砖要重复三四遍,盖了几排又慢又歪,母亲急了,跑过来朝姐姐脸上猛扇两巴掌。姐姐哭了,哭声被风声雨声压住了,姐姐边哭边同母亲一排一排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忙忙碌碌地重复着。
雨势很大,来不及盖的一段一段淋塌下去,砖块变成了泥巴。
用薄膜盖很慢,母亲吩咐姐姐用谷草盖,一人一排。我提着矿灯照上姐姐那排,就照不上母亲那排,母亲又开始吼:没长眼睛啦,照过来。
漆黑的夜晚,人们睡的正香,做着各种各一样的美梦。我们母女三人在凄风苦雨里忙活着,任凭风吹雨打。闪电一道比一道劲头实足,为打雷开路,雷按住我头滚过,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吓得我魂飞魄散。听大人说雷会劈死人,明知会死也不敢躲开啊。
用谷草盖比拉薄膜快,母亲侧身抱谷草,转身就盖在砖上,像演动画片一样,眨眼一个动作,转身一个影子,二十一排终于盖完了。
母亲从未有过这样,温柔地细声细气地拉长音调说:走……回……
回到屋里,妹妹的声音已经哭沙哑了。姐姐脱掉湿淋淋衣服,自己用干毛巾擦头发。我脱掉紧紧贴在肉上的衣服,是母亲给我擦头发。我抬头看到母亲的眼睛红肿,母亲边盖砖边擦脸,我认为在擦雨水,原来才是在擦泪水。或许是打了姐姐两巴掌,姐姐哭,母亲也在哭吧。
我们上床睡觉时,公鸡开始打鸣了。
到了第三天太阳终于出来了。我同姐姐利用中午放学时间,把伏在砖上的薄膜,谷草一排一排揭开。一位路过的老大爷说道:可惜啊,淋垮了一半。
背田泥、踩田泥、搒砖、晒砖,再把淋成泥的烂砖还原成砖块。别人休息的时间,我父母从复着,不持辛苦地做这件堵在心头,还六佰元钱的事
历经两个多月汗水、雨水、泪水终于凑够了一窑土砖。
要烧窑的前几天父亲高兴的像个孩子,端一碗半汤半面,满院子转。边吃边说:一窑砖拿在我弯格(角)牛手上当啥?有人说:你又在说大话,也有人说:你又在冒皮。父亲个不算高,但很壮实,力气大,脾气暴,倔犟外号弯角牛。
父母他们夜已继日奋战了三天两夜。窑,终于烧好了。一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母亲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烧好的第四天,白天下了一点小雨,晚上父亲忧心忡忡不肯睡,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地抽闷烟。母亲问:几点了?父亲不耐烦地回答:两点过了。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睡,外面雷声大作,大雨倾盆。父亲叫起母亲,戴上斗笠,扛上锄头,钻进雨里大步跑到窑上,用锄头刨沟引水。雨越下越大,水流湍急,直冲窑田。
父亲急了甩掉锄头,跑回家拿来厚薄膜,同母亲奋力拉开厚重的薄膜,用力盖在窑田上。父亲在慌忙中掉下窑门口,母亲只顾用锄头挖土压住薄膜,没有听到父亲的喊叫,在闪电的照射下看见父亲在窑门口,以为父亲在下面忙活。母亲忙完活到父亲跟前,才知道父亲摔伤了尾椎骨,坐在地上起不来。
母亲搀着父亲在逆风暴雨里艰难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父亲弯着腰,撅起屁股,一瘸一拐地满院子找药酒。有人说:这下把牛尾巴摔断了,有人说:你那是牛皮不怕痛,也有人看到父亲那副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到了第七天该敞窑了。
父亲带着伤痛,脸上挂着笑容,轻轻地挖开窑田,高兴地弯下腰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着每块砖。
三块一排三块一排传给母亲,传着传着父亲脸色变阴沉了,自言自语说:怎么是青色呢?是不是上面灌水了,应该是灰色才对。母亲安慰说:下面应该是灰色。传了半窑,不但是青色,还有断角的,开裂的,二分之一都是坏砖,传到下午这位坚强的、倔犟的男子汉伤心地哭了,边哭边从嘴里重复着四个字:是啥命啊,是啥命啊……
母亲生了妹妹,欠父亲一个儿子,又欠这么多账,在父亲面前内疚地卑微地生活,看到父亲哭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熬到了二000年,妹妹上初中,我在外打工,姐姐招男上门,一个家庭终于走出了困境,迎来了署光。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体格瘦小,体弱多病,积劳成疾,一生凄苦的母亲,没来得及享一天清福,走啦……
时候过去了两个多小时,雨还没停,我越想头脑越清醒,没有一点睡意。再看看父亲卧室的灯还亮着,是不是他也在想那年搒砖的事,也在想午夜雷雨里同他一起吃苦的那个人。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成了中年人,不管白天黑夜,躲在四周紧闭的钢筋水泥楼房里,只要听到打雷下雨,仍然会产生一种惊慌和恐惧,久逢甘露,也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午夜雷雨是我童年最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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