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祖母第一次吞下安眠药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如今,她终于自杀成功了。她用了同样的方法,只不过是又加大了剂量。这一次,她直到身体冰冷才被人发现。
从年幼起便在提防的她的死亡,终究还是来临了。
等我们赶回老屋的时候,院落里早已聚满了亲戚。白色的灵棚已经搭起,凄婉的丧乐声回荡在整个村落上方。堂屋正中间放着一个透明的棺椁,奶奶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安详地躺着。她头上戴着金灿灿的头饰,也早已被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我看到她脸颊上竟有两团可以的红晕,一如无数个夏天的午后睡着的样子。
年幼时,我在老屋度过了无数个夏日。当我悠悠转醒之时,身旁会有她蜷缩的瘦小的身影。窗外是一成不变的拉成直线的蝉鸣,老旧的风扇缓慢地转动着,吹拂着整个夏日。
父亲让我呆在东边的小屋里,不要出去。我沉默地坐在儿时睡过无数次如今却早已布满尘土的床上,呆滞地望着院落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哀嚎着悲痛地在棺材前流着泪,我却不为所动,冷眼旁观。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总觉得在众人面前放声痛哭会使自己的悲伤变得廉价。我几乎不用多少力气,就能控制住眼泪的闸门。
从那个下午起,所有的悲伤都像是失去了力量。如今的我,枯枝败叶,行尸走肉。
葬礼那天的清晨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秋雨给凌晨四点的村落平添了一丝凄凉和寂寥。我爸把我韩星,我换上孝衣,扎上白色的头巾,穿上明显不太合脚的白色布鞋,趿拉着脚跟在父亲身后来到东边的屋子。屋里此时早已坐满了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无一例外都透露着悲戚的创痛感。男人们叼着烟卷,沉默的面孔在烟雾中氤氲模糊;女人们则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时摸一把脸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眼泪。
雨又下得大了一点,父亲站在门口抽烟,我走过去,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有些东西一定是已经不一样了的。夏末秋初,窗外依旧是一片蓊郁。雨水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虫鸣声沿着墙根悠悠回转,最终消失在雨声中。
如今的爸爸,是没有了父母的人。
送殡的哀乐声响起,我们在田埂上烧纸,旋转翻飞的纸屑如同现世的精灵,透过旋转跳跃的火光,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由此打开。奶奶被埋在了村东头的山包上,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和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包。
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泪水,它如泉水般喷薄而出,滴落在泥土里。我努力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想哀嚎出声。
怎么会这样呢?她说过要等看最喜欢的长孙女考上大学,说要给我留下最爱吃的巧克力软皮糖,为什么毫不留恋地,说走就走了呢?
为什么我前几天没有来看她?她那么喜欢我,会不会见到我就不想死了?
为什么我要那么任性?就这样错过了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为什么我没有陪她好好说说话,问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不懂事?
对自己的痛恨从那个下午如同藤蔓一般将我紧紧缠绕,拽入泥潭无法自拔。往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回去看她了,事情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她是不是会活得久一点?
从那时起,叶浚对我的伤害已经不仅仅是他不爱我了。
尚未长大成年时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开,就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和高昂的代价,后悔和内疚如同蚂蚁一般吞噬着我的骨头,在很多年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泪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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