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归霁坐起身,当着傅沉的面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
傅沉支着脑袋,偏头问她,“睡得好吗?”
“还凑合吧!”她捶了捶自己的侧颈,“我好像落枕了。”
“说明吃的苦还不够!”傅沉屈指往她头顶心敲,“你是个剑修。记住这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归霁困眯着双眼,“沉哥,我好像又饿了。”
“昨晚让你多吃几口,你不肯。”傅沉无奈叹了叹,“馕还有,你吃不吃?”
她果断地摇头,“我想吃软乎的。”
“我刚说的话,还没转身你就忘!”他抬手又要往她脑门上招呼,却被躲了开。
“怎么一大清早的就要教训人,沉哥你没睡好吗?”
“我要是闭眼,你现在就该在阎王爷的大殿里醒来了!”傅沉没好气,“没心没肺的小白眼狼。”
他话还没说完,又想去揍那说话不腰疼的小孩儿。
归霁伸手去挡,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缠了绷带,不禁将手拐了个弯,拿到跟前仔细瞧了瞧。
“我手怎么了?”
“昨晚从剑上跌下来,蹭破了皮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归霁盯着自己的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复又看向傅沉,“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大约……”傅沉唔了一声,“我比较厉害吧!”他遂起身,“既然睡醒了,那咱们就上路吧!昨晚给你包扎,水囊都空了。你要是觉得渴,那就利索点!早点到镇子上,还能有吃有喝又有住。”
归霁自己也觉得自己挺麻烦还累赘。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还体贴地问道:“沉哥,你渴吗?”
“不渴。”傅沉斩钉截铁,“你睡醒前,我刚把水囊里最后一口水给喝完了。”
归霁:“……”
傅沉独自走在了前面,他没有御剑,而是徒步在林间走着。归霁跟了他一段,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水囊是空的,她越来越觉得口渴。扭伤还没养好的脚腕子也在徒步中隐隐作痛。头顶的日头攀到山脊时,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沉哥,我们要一直这么走下去吗?什么时候可以御剑?”她顿了顿,舔着自己干涸微裂的嘴道,“我觉得我快要渴死了。”
“昨日被仇家追了一路,我们可是趁着夜色才把人给甩掉的。”傅沉不为所动,继续走着,“你仇家这么多,还有那么厉害的角色,我当然得小心着点。这处林子茂密,正好可以躲一躲,看看周围有没有埋伏的追兵。”
归霁这才想起来昨天他们被人追了一路,不免也觉得挺惊讶,掰着手指头问他,“沉哥,你可是个元婴大剑斗师。当今修真界,算上你,总共也就那么三个。能追得上你的,加上泰盛宗师贺澜总共也就只有那么三个。我们遇上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是。”傅沉遂停了脚步,回过头一脸埋怨地看着她,“我自己御剑要是碰上这种情况,贺澜那老帮瓜都未必能追得上我。但谁叫我带着个拖油瓶呢!还这么重!”
归霁被他说得一愣,继而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一个元婴大剑斗师被个金丹剑士追着跑了大半天,说出去都丢人!”傅沉有点儿自暴自弃,“白尧那王八蛋指不定现在正躺在洞里嘲笑我呢!”
“这事,也不一定会传到他耳朵里吧……”
“昨天那个追你的仇家是谁,你知道吗?”
归霁哪里晓得,只有摇头的份。
“是天极派的弟子,正是白尧的徒弟。”他哼哼道,“这事铁定要叫那抠子坐在王八洞里偷着乐!”
“但你是因为带着我受了拖累。”归霁不怎么能理解白掌门的这种沾沾自喜,“不是公平的较量,不作数的。”
“他那个人,就是这么狭隘!”傅沉满脸都写着嫌弃,“他从来就没打赢过我。这几年,每对上一次,我就揍他一次。挨了这么多年的打,他才不会管我剑上有没有多个人。事实就是,他的徒弟都能追上我。这就够他得意好一阵子了!”
“他这叫自欺欺人!”
傅沉啐了一口,“他就是个变态!”
“何止是个变态!”归霁义愤填膺,“简直是个孬种!臭不要脸!”
“骂得好!”
不知不觉中,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骂着天极派的白掌门骂了好几个回合,也没管别人家的徒弟是不是正堵在附近掘地三尺地找人。他们骂着骂着就骂到了一起,勾肩搭背,好不亲密。待到骂得劲了,二人才纷纷回了神。
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就齐齐往后跳开了一步,亲密无间的距离瞬间就被扯成了敬而远之,中间夹着那六个大字——男女授受不亲。
归霁不知道傅沉是不是因为这六个大字,反正她自己是。
他们互望着彼此,空气在这一瞬变得有些尴尬。风从中间过,吹散了那虚无缥缈的至理名言,也带走了那一阵过于炙热的温度。
除了那六个大字外,她还察觉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异样感。归霁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本能地想去亲近傅沉,却又被这种亲近灼痛着。她觉得傅沉就像一座山,矗立在冰天雪地里,棱角分明,却喷撒着能毁天灭地的炙热熔岩。他好似能使天地变色,继而让人对这世间心生怨恨。
这实在是太矛盾了!
场面十分尴尬,她更觉口干舌燥。局促不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傅沉的脸色也倏尔冷峻了下来,生硬地调转了话锋,“周围没有仇家,我们可以御剑了。”
他随即祭出了衡坤剑,抛向了空中,一个翻身便轻而易举地跃了上去。遂对归霁使了个眼色,“不上来吗?”
从前,傅沉带她御剑,都会十分君子地递一只手去拉她一把。这还是第一次,傅沉袖手旁观地等着她自己上来。
归霁抬头望着他,受伤的右脚在衣裾底下不安地蹭了蹭地,为难道:“沉哥,你能下来点儿吗?”
“太高了吗?”傅沉面色沉凝,“阿霁,你可是个剑修,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地没有长进。这世上也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想成大能,你就得不断去尝试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你是还年轻没错,但这不能成为你一辈子的借口。哪个剑修不是一身的伤?受伤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剑修永不认败!”
这一席话说得归霁惭愧不已。她不过就是崴了脚,既没伤筋又没断骨,还在玉临城里修养了好几天,委实没有理由去矫情什么。握紧了拳头,归霁看着那遥不可及的高度,觉得自己必须去尝试。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傅沉的身边,被他庇护着。即便是南越派的弟子,也都在成年后相继出山了。更何况她本就不是南越派的人。她与傅沉,终究还是要分开的。各行各的,各过各的,隔着遥远的距离,闯荡出各自的天地。
慧心聚力,一股真气在体内运作了开来,由经络传递至了全身。归霁还记得上次在福安城外的荒野运气的时候十分勉强,最后真气走岔了,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而这一次,她竟意外得感觉到了一种如鱼得水的轻松。
回想离开古悼山的这些日子,她一直把心思放在了寻找大师兄上,有没人带着她进习,于是便疏于修行了好一阵子。照理说,即便没退步,也应该是止步不前的状态。然而此时,真气流转如风如云,顺畅得好似历经了数月闭关勤修一般。
归霁来不及纳闷,因为体内的这股力量已经积蓄到了临界点,需得及时释放出去。她奋力一跃,身轻如燕。她从来没有用自己的两条腿蹦这么高过,尤其还是在腿脚并不利索的情况下。新鲜的同时,她不禁有点儿得意。
但她那一股子新鲜劲还没来得及好好发挥一下,天灵盖就撞到了衡坤剑。砸到地上时,身形有些歪,前几日从楼梯上滚下来崴过的脚脖子这下是彻底遭了殃。
归霁坐在地上,疼得两眼泪汪汪得直冒金光,脑袋里只剩四个大字在嗡嗡直叫——乐极生悲。
傅沉见她久久没能站起来,只得降了下去。
“不就是摔了一下,你至于哭吗?”
“我没哭,我觉得……”她捂着自己的脚脖子,冷汗都下来了,“我脚断了。”
“我看看!”
傅沉皱着眉头从剑上跃下,衣袍一挥,半跪在她身旁,抓起了她的脚脖子。
归霁吃痛地嚎了一嗓门。
即便隔着靴子,傅沉也能看出归霁的脚不自然得耷拉着。
“好像是断了。”他边说边给她脱靴,“这下麻烦了。”
“我是不是要变瘸子了?”
傅沉若有其事地嗯了一声,“养不好成了跛脚,别说做剑修了,以后都娶不到媳妇,得打一辈子光棍!”
归霁倒是对后面那半句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反正自己是个姑娘。但不能继续修习剑术这件事,可真是能要了她的命了!
她当即就紧张了起来,“那我岂不是废了?我师傅还对我给予厚望呢!我们无澜派还从没出过一个剑修!”
傅沉不嫌事大,“那看来这还真就是你们无澜派的宿命了!”
归霁往后一倒,哭天喊地,“沉哥,救命!”
“断条腿罢了,又死不了!”他终于把她的靴子给脱了下来,左捏捏右捏捏,却捏得小心翼翼,“疼吗?”
归霁点了点头,疼得直飙泪。
她正耍赖似的躺着,是以也没能看见此时傅沉嘴角挂起的弧度。突然,一阵钻心的疼蹿遍了全身,比真气流转还要迅速,比方才摔的那下还要剧烈。归霁一瞬便叫出了声,惊飞了枝头停留的一群鸟。
“看来你刚刚也不是那么疼!”傅沉取出绷带给她缠着脚踝,费了点儿力气,“骨头没断,就是脱臼了。”他边缠便数落她,“让你跃个剑,你居然能把脚也给跳坏。真没用!”
归霁疼得一脑门的热汗,再一次颓丧得觉得自己的确非常没用。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你这只脚得养上一段日子。咱们不能再接着赶路了。去前面的镇子住一段时间,等你好透了,才能上路。”
傅沉提着她的靴子,扛着她站了起来。他本欲搀扶归霁前行,却又在瞬间弃了这个念头。
“阿霁,拿着!”他把靴子递了过去,“我背你!”
他不由分说,把靴子往她手里一塞,拽着胳膊就把人给背了起来。遂一跃而上,御衡坤而去。
脚踩不到剑上,归霁心里不怎么踏实,搂着傅沉的胳膊收得死紧。
半空中,傅沉问她,“害怕吗?”
归霁点了点头,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爬,挂得更稳妥了些。
“怕你松手,把我扔下去。”
“摔成豆饼就可惜了。”
他笑了笑,夹着归霁膝弯的手臂使了力,稳稳地把人圈在了自己的背上。
仅仅是这个微不可查的动作,却让归霁一瞬安心了不少,遂伏在傅沉的肩头开始唠嗑。
“沉哥,我要是摔死了,你真的会觉得可惜吗?”
“救了你这么多次,耗费多少灵力!”傅沉反问,“摔死了,我那些灵力就打了水漂,不可惜吗?”
倒还真是挺可惜的!
归霁光是想一想都心疼他那些灵力。
望着周身急速掠过的云朵,她不由地庆幸自己在落难时遇到了傅沉这样一个不计回报的好人,遂就决定自己日后也要做一个像他一样知恩图报的人。她还没什么可以给傅沉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未来不多的相处岁月中尽量少给他添麻烦。
“那个小镇远吗?”
“不怎么远。”傅沉答得有些敷衍,“一会儿也就到了。”
归霁心虚地道:“那你再坚持一会儿,我是有点重的。”
傅沉哪里想到她那么一问,竟是怕自己太重而被扔下去,当即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笑你这么大个人了,心智却还像个孩子似的!”他又把归霁往上抛了抛,“既然知道自己重,下次就别断手断脚晕在荒野里招人嫌了!从前我带一众师弟师妹们过日子,都没像现在带着你过日子这么麻烦过!”
归霁垂着头,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精。从前在古悼山的时候,她可是无澜派里出了名的好养活,自力更生能力特别强,根本不用人操心。然而现在,归霁不那么觉得了。
家,是这世上最安全的避风港。家人,是这世间最宽容自己的人。而今,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家人,失了他们的庇护,她归霁就是这么一个容易惹麻烦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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