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余秋雨。今天我们要继续来讲讲对唐诗的误会。上次讲到唐诗数量极大,但优秀的作品比例极小。它在历史上的好名声都是由那个极小的比例带来的。如果让所有写于唐代的诗歌都来享用唐诗的好名声,那就是一大误会了。
其实在唐代结束以后,这个误会一直在扩大,唐诗的好名声激发了后代中国人极大的写诗激情,只要稍通文墨,就哼哼唧唧、诗句滔滔。即使在现代也有那么多人在写古体诗,大家都认为这是太白遗风,其实这对李白、对唐代都不公平。
不管是古诗还是古体诗,绝大部分连唐诗当中的平庸部分都比不上。这让我想起了乾隆皇帝(可爱的乾隆皇帝),他一个人写的诗多达4万多首,与《全唐诗》的数量差不多,这实在是太惊人了。他天天写、大量写,周围的大臣当中,虽然不乏饱学之士,但都在鼓掌、都在叫好,这把他自己也搞迷糊了。
后来终于有一位叫李慎修的官员大胆上奏,慎是谨慎的“慎”,但是他的行为一点不谨慎。他大胆上奏,劝乾隆皇帝不必以写诗来呈现自己的治国才能。这话讲得很含蓄,不必以写诗来呈现自己的治国才能。乾隆皇帝毕竟是个聪明人,他一看奏折就知道,官员是转弯抹角地在说他的诗写得并不好,不要再写了。
于是,他立即又写了一首,意思是我知道诗不好写,但如果不写,我闲下来的时候做什么呢?他很坦白,说写诗就是为了打发无聊,但他一无聊就闹出了4万多首,这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这样的诗当然就没法看了。我有的时候看到一些考古节目,里边讲乾隆皇帝的诗的时候,对他有极高的评价。一看就哈哈大笑,因为这完全把坐标颠倒了。
现在很多年轻人以为,一个人能写古诗和文言文,一定非常有学问,就盲目崇拜。一崇拜就吸引了不少读过一点古诗的人也装模作样了。他们经常要来表演,拿出一些半文半白的句子来唬人。其实,古体诗和当代诗,文言文和白话文,只是一种技术性的转换,中间不存在学问和才情的差别。
今天年轻人只是因为陌生,就产生了在中国一直流行的叫“陌生感崇拜”,那就上了当。我们应该知道几千年来,那些等级最低的文痞、烂文人,也能够把古体诗和文言文写得十分顺手。就像伦敦郊区那些无业的流氓也能把英语讲得十分流畅,这是一样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要以一个文化长辈的身份告诉你们,我本人由于早期的教育和文化习惯,对于写作古体诗和文言文没有任何障碍。但是比较之间,反而觉得写作当代诗和白话文更需要才情。因为古体诗和文言文有太多现成的套子。
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要去学写古体诗和文言文,能读得懂就可以了。对于现在社会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假古人,笑着看一眼就可以了,不必太认真。如果他们闹得实在太恶心了,就不妨到耳边稍稍地提醒两句,说其实古人说的也是白话,不信你可以翻翻《水浒传》和《红楼梦》。
接受文化就是接受人格
好,从今天对唐诗的误会,我插进了乾隆皇帝和今天的假古人。这不是跑题,因为他们都误会了唐诗。现在就让我们再度回到唐诗。
我的读者都知道,我曾经发表过一篇很长的文章,叫《唐诗几男子》。从这个标题就可以知道,我是从诗人的角度,而且是从仅仅几个诗人的角度来看唐诗的。这又牵扯到我对文化定义的理解了,就是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
确实,唐诗的最高意义是为中国文化增添了几个辉煌的人格范型。我一定要把这个观念传达到下一代,因此就出现了我在北大讲课时的那次有名的民意调查,也就是让各系的学生来票选你心中最喜欢的唐代诗人,投十名,要排序。
在投票的当下,我对学生说,此刻唐代诗人的九天之灵都会急迫地等待着投票结果。因为他们必然想知道,自己在千年之后中国年轻学子心中的地位。因此,我希望北大的学生们认真再认真。
我们的投票,没有候选名单,也没有候选的范围。让我高兴的是,北大的学生确实很认真,对于唐代诗人的前十名的排序,没有两张选票是完全重复的。也就是说,每个投票者都各自动了脑筋,没有参考别人。更让我高兴的是,如此各不相同的排序,前四名却相当集中,那就是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
这个排序也会让不少老师稍稍感到奇怪,因为一般文学史上会把白居易放在第三名。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选票发现,投王维最多的是女学生。因此在下一次课堂上,我就问女学生你们为什么要特别拉高王维。他们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居然是因为王维长得帅,而且在丧妻之后没有移情别恋。
王维确实长得很帅,这曾经让与他差不多年龄的李白心生嫉妒,因为李白长得比较矮,模样也不太斯文。长得很帅的王维还精于乐器,又写这么一手好诗,所以确实很吸引人。女学生把王维的名字拉上来也很合我的意思,因为我也很喜欢他的诗。
由于女学生提到了王维没有移情别恋,我又问他们是不是看到了老一辈文人的文章,说白居易生活作风不太检点。女学生笑了,说没有看到,即使看到了也不会伤心。因为王维的忠贞和白居易的浪漫,他们都很欣赏。他们反而感到奇怪,那个写文章的老一辈的文人,怎么成天揭发批判周边的同事还不够,居然穿越千年审查起了唐代的诗人。
如果按照这些老文人的逻辑,流放中的屈原把花草配戴在自己身上,那也有作风问题;李白喜欢在腰上挂一把长剑,那就成了有点炫耀凶器了。他们都成了不对的了。那我们就不要去理会这样的老一辈文人了。还是想一想北大学生和唐代诗人横跨千年的心理对接吧。
北大女学生对王维的评价,恰恰证明了人们接受文化其实是在接受人格,在接受这个人。其实,诗歌的时代也是以人格来划分的。你看,李白的主要作品产生在安史之乱之前,他与王维代表了盛唐时期两种互补的诗性人格。李白气势如虹,王维当时也意气风发。
杜甫却是在安史之乱当中站出来的一个恂恂君子,以沉郁顿挫的声音感动了灾难的土地。白居易在李白去世以后十年、杜甫去世以后两年才出生,完全是另一个时代的诗人了。沉重的历史在他的笔下变成了多情夜雨中的铃声和琴声。比白居易更小四十岁的李商隐,更是走了一条与前辈完全不一样的道路,他旨在探寻自己深幽的内心。
这样的名字还可以讲出不少,例如北大学生票选较多的杜牧、王之涣、刘禹锡、王昌龄、孟浩然等等,他们每个人的时间定位、空间定位和个性定位都是那样的不同,都一一的输入了中国的集体人格。他们既像是我们的忘年老友,又像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我们可以像谈论家人一样,随口地谈起他们。
唐诗的DNA
记得二十几年前,日本的NHK电视台正在做特殊地形中远距离长时间直播的试验,决定以长江上的一艘轮船作为几天几夜的直播对象。那么轮船上有什么活动可以让日本官从几天几夜不厌倦地看呢?
他们很有心,选了几位资深的日本汉学家来与我谈唐诗,而且就是谈一路上与两岸风光有关的唐诗。这个构思很好,我就与几位日本的老教授一天天的长谈起来,我在日本留学的弟弟、弟媳妇就天天在看这个节目。
我们谈着谈着,发现谈的最多的还是李白、杜甫,因为他们都写了不少与长江有关的诗,而且都写的那么好。到最后终于出现了逃不开的问题:是更喜欢李白,还是更喜欢杜甫?当然出现了争论,争得很愉快,也很激烈。
几方都举出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我几次走神,心想这儿似乎是子孙后代在讨论着曾祖父、太祖父的性格脾气,但坐在我对面的明明是外国人,讲的也是外国话。因此,就在长江三峡层峦叠嶂、滔滔急流当中,我切身地领悟了唐诗的世界身份。
后来两位日本老教授接受了我的折中方案,这个方案是怎么样的呢?我说,我们毕生追求大美,一定不能放过李白矫健的身影。但是如果在追求大美之外,还想找一个朋友坐下来谈心,那就是杜甫了。没错,李白好是好,但坐不住,对朋友也不会像杜甫那样用心。
一位日本教授对我说,本来我更喜欢杜甫,但是领略了三峡和整条长江之后,我就更理解李白了,这山水只有他这样的气势才配得上。我对他们表示感谢,代表着山水,也代表着李白。我想每个中国人都具有这种代表资格,因为我们身上都有唐诗的DNA。
说到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唐诗的文化基因,我忍不住又想为大家朗读一段我多年前写的一篇散文了,我在前面反对年轻人过度地背诵唐诗,但是对于最优秀的那些唐诗,确实应该让它们成为我们的终身伴侣,它们既凸显了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又凸显了我们自己的中国身份,世界身份和中国身份就因为唐诗拧在一起了。好,下面就让我朗读一下我以前的这篇旧文,我是这样写的:
几年前我在海内外的很多读者,因为目睹国内文化传媒界的记恨浪潮,为我深深担忧,就纷纷地劝我移民,甚至于把一切细节都想好了。但是我总是一笑,始终没有去办相关的手续。他们劝我离开的理由是文化环境,但我不想离开的原因也是文化环境。只不过我所指的环境要大一点、远一点,其中有一项居然与唐诗有关。也就是说,我不愿意离开被唐诗抚摸过的山水,若有下辈子也会投生在这里。
这种说法很难得到认同。不少朋友说,到了国外仍然可以读唐诗,而且别的国家也有很多好诗,因此对这个问题我想解释几句:
我心中的唐诗是一种整体存在,存在于羌笛孤城里,存在于黄河白云间,存在于空山新雨后,存在于日暮乡关中。有时候在国外也能见到类似月落乌啼、独钓寒江这样的情景,让我们产生联想,但一想就不对了。就像在远方看到很像老家的小屋,或看到酷似祖母的老人,反而会产生一种失落,失落了什么?失落了一个不可替代的整体环境,以及整体环境中的自己。
我们自己,因为有唐诗参加了组建,因此又一次次地被唐诗叩开。到了国外,叩门的种种通关密语都丢失了,因此门也就叩不开了,结果很可能把自己也丢失了。我们自己由很多部分组成,但是丢失由唐诗组成的那个部分却特别可惜。因为那部分比自己的其他部分都更高贵、更美丽、更悠久。所以,我还是要把自己留在国内,留在唐诗的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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