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了,然而还记得并且很清晰。
秋天,刚开学不久,一天中午快下班时,班主任来电话:中午不走,小马同学家请客,奇芳园。对于学生家长请客,向来是本能地拒绝,倒也不是多么清高,只是怕落个“吃人嘴短”之实。说到底这一类的请吃就是一种交换,一方的经济成本与双方的时间成本共同达成一个预期:孩子成绩的提高。一旦预期的目标落空,付出经济成本的必然心中忿忿,颇有“肉包子打了狗”的怨言,不过是强压在心头罢了。
“可不可以不去?”
“ 恐怕不行。高中C校长安排的。”
我这才想起小马同学是开学才从外市转来的,是高中C校长的关系。据说C校长有一同学S在邻市为官,且是入了常的,而小马同学的爸爸是其司机,如此,C校长安排请老师吃饭也是自然的了。只是这拒绝,真的如班主任所言“恐怕不行”了,尽管初高中分属两家,不直接领导你,但人家到底是校长,一个小小的教师,哪还有“拽”的理由呢!
“听说是S书记到省城开会回头路过,来看看小马同学。”
班主任的这一句适时的补充更加强化了必去的理由。于是,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到包间时只有高中办公室的某主任在,说是S书记与司机还在路上,一会就到。于是大家或闲聊或打牌,各自打发时间。期间陆续进来几人,有认识的,有陌生的,大家于是招呼或微笑,算是见过。
正当闹闹哄哄之时,包间的门吱呀开了,一团大的声浪引着一群人进来。大家纷纷站起,面带微笑,有举止局促的,有神色自若的。
“坐、坐、坐!不要客气!”来人中一人微笑着扬手示意,“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让大家久等了!”他的手不停地示意大家坐下,笑容恰到好处地表示他的歉意。
“这是S书记,刚从省里开会回来,路过这里,来看看小马同学,顺便来看看各位小马同学的老师,你们辛苦了!”说话的是C校长。
原来刚刚说话的就是S书记,一个地级市的入了常的政府官员。这是我近距离接触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了。不过S书记的玉立长身与谦和有礼倒是颠覆了我对官员的肥脸凸肚和颐指气使的固有印象。
说话间,高中办公室主任已在核实人员并张罗入席,很快便分宾主坐好,C校长再次强调饭局缘由,S书记再次对老师们的到来表示感谢并介绍他的司机即小马同学的爸爸,于是又是一番诚挚致谢,于是我们——小马同学的任课老师——脸上也就不得不保持说不上来什么含义的微笑,嗯啊着、谦逊着、应答着。
这一番“锣鼓”的前奏还未奏完,忽然一声“哎呀,我来迟了”随着包间门的吱呀声窜进来,让人恍若进了《红楼梦》的剧场,只是这声线不似凤辣子的尖利,而有着洪钟般的昂扬,但又夹杂着一丝愧悔。他的脚步稍迟疑,目光却如鹰般地搜寻着,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谦卑着落在了S书记的脸上。他疾步过去,同时弯下了他的腰,向S书记伸出双手。“这是我们镇的T书记,这是xx市的S书记,”C校长站起来向双方做了介绍。一桌人都跟着站了起来,目光投向了那两双握着的手。“哎呀呀,S书记到我这个地方,我却不知道,是我失职了,刚刚才听服务员说,就忙着赶过来!”T书记脸上的笑容生动,仿佛这些话语都是从那笑容里跑出来的。“一点私事,不敢惊动父母官啊。”S书记笑着解释。说话间早有服务员添椅子、那餐具,于是大家才又坐下。C校长又向T书记汇报了饭局的缘由。“噢噢噢,那吃饭住宿都安排好了没有?”T书记的一脸焦急地问。“暂时住在我家。”班主任答道。T书记这才把目光从S书记的身上移开,落到了班主任的身上。“我是小马同学的班主任。”班主任补充道。“噢噢噢,那这个这个小马同学学习生活都还适应吗?”“都还好。”“你你,是教什么的?哪个学校毕业的?”T书记突然快速地抬起胳膊,以食指指向班主任,口气严厉,目光严肃,仿佛是一场审讯。S书记笑着说,边吃边聊吧。但T似乎没有听到,在听过班主任的回答之后,将食指稍稍移向另一位老师,“你呢?教什么的?哪个学校毕业的?”我一直无奈地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可此刻,我感觉我快崩不住了,心咚咚地似乎要蹿到嗓子眼了。看这架势,是要审核大家是否有资格胜任一个邻市的市委常委的司机儿子的老师啊!说来惭愧,人家或专科或师范,都是科班出身,硬件上也挑不出什么来,只有我虽然通过自考拿了文凭,进了编制,但到底是土八路,怕是在T书记的眼里,教教别人还行,教一个邻市的市委常委的司机的儿子是不够格的吧。自卑立刻充斥了我整个胸腔,我甚至已经觉得我的脸红得发烫,我不知道接下来如果T书记立刻宣布取消我的任教小马同学的资格时,我将怎样面对窘境。庆幸的是T书记在问完我边上的老师后,忽然转了话题:初中数学也好教的,我最近就在辅导我家儿子轴对称图形。他笑了一下,就接着侃侃而谈起来。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仍然担心他杀回马枪,思绪便常常游离饭局之外。
“ 你是办公室主任?”忽然T的严厉的声音再次将我的目光拽过去,“你今天是失职的,身为办公室主任,S书记到访这么大的事你要及时向我汇报的,这是工作中的重大失误,要是在镇里,是要处分的。”T为没能亲自迎接S再次表示道歉,同时狠狠地训斥着某主任。主任连声说着是是是。S书记急忙再次重申是私事不便打扰等等。“你,以后每半个月去我办公室汇报一次小马同学的学习情况。”不得不说T的思维太过跳跃,他突然就又指着班主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那以后的时间,就连连听着T的教训,除了S与他的司机没挨训,其余的谁开口谁挨训。不开口也挨训,比如我,那年正好内分泌失调,脸上长满痘痘,而且很严重,有的都有指甲大,医生叮嘱切忌辛辣,T一定要派虾、蟹,刚一解释便挨了训斥:这么说我这书记在你们教师面前说话都没用了!S书记与C校长都从旁圆场,T仍不依不饶,我觉得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从没有如此屈辱过,可要是真流下来,那岂不是更难堪吗!于是强忍着。
我现在不记得最后是如何收场的,但大概是我妥协的吧。我也不记得那个饭局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以后每半个月,我们都会笑着对班主任说,你该去T书记那里汇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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