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板童年
阳台上堆了许多废旧的纸板--母亲和儿子变废为宝。妻子理解祖孙俩,却幽幽的说这让阳台花园少了些许美。我不以为然,我确定我又想起了我那童年里的纸板,我那纸板上的童年……
一、赵家坡
盲肠般的小路穿过篱笆、石桥、院子、松树林,飘过草坡、水田、玉米地,转过山包、坟地、野塘,足有九里地。小路一头连着一条常常让拖拉机咆哮却无可奈何的马路,未修公路前这是通往乡场里唯一一条大路。另一头连着我的老家一赵家坡,这也是连接村子和大路的唯一一条好走一点的小路。
赵家坡有赵和陈两大姓,百十户人家。一个大院坝把赵家坡分成两个弯。入社的第一弯叫陈家湾,家长几乎都姓陈。里面当然为赵家湾了。两湾大姓祖祖辈辈也互为姻亲,亲连亲,倒也算合谐。大院坝用许多青石板铺成,有的石板上满是青苔。坝子边的石头缝里居然有一株三人才合抱过来的榕树,人们常在这里乘凉,东家长西家短。这也是我们的乐园,躺在地上数星星;在树下打地牛儿;听长胡子老人讲鬼故事,吓得我们都躲在他们身后,汗流夹背,至到母亲来接,才敢回家,回家也只能关紧木门,蒙头大睡,为此总被大我六岁的二狗子笑话。大坝子靠山里是一大片坟莹,有的坟已塌了,露出了棺材板,早已无人祭拜。大坝子外边靠小路有一座如小山的古坟,还有残缺的牌坊和石碑,据说是一个苦读却英年早逝的秀才。二狗子对我们说有天晚上听到秀才在坟前骂坝后坟堆里的人影响他苦读,骂了两三点钟。这让我每天经过这里都在心里念:秀才呀,我也是穷书生,可别害我。然后一阵风的冲过去,母亲的呼唤也隐约在风中了。
二、打火把
我们村的小学在我七岁时被乡教办撤掉了,我们只能去乡里读小学。去乡里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山脚和小河要迂回很远的公路,太费时间和脚力。另一条是要翻一座山,顺山粱走,穿过玉米地、乱石坡、树林、坟地、小山坡就到了的小路,倒是近了三四里地,只是没几户人家,早晚走过让人背心发凉。上学时间很赶,有时贪睡也误时,加上少走三四里地,大家便都愿走这条近路。赵家坡的几个伙伴和邻社十来个人,倒也热闹。要是遇上贪睡又误时,一个人也只有硬着头皮走。那是让人最害怕的事,超过老师的竹板,甚至有时窝到三爷的牛棚里呼呼大睡一天。其他人放学了,才偷偷地溜回家。
当屋顶的喜鹊将一群麻雀吵醒,叫作一团时,母亲已在厨房里边切菜边高呼:幺巴子起床了,太阳晒屁股罗!我常常是应一声又睡过去了。不久母亲又在猪圈里边吆喝猪仔边喊:死瘟猪又把屎拉在圈中间,幺巴子快点起来,饭舀在桌上了,死瘟伤又把屎拉在槽边,幺巴孑,快点!二狗子他们要走了。就这一句让翻身起床,三下两下把饭倒进肚里,冲出院子,还好二狗子们才走到秀才坟。幺妈在篱笆后探出头来喊叫:你狗日些要迟到,莫排起走,把藤藤菜给我踩死了。篱笆上爬满了豆角、丝瓜藤,开着淡黄、淡红的花,刚过门的幺妈在花丛中真好看,脸蛋红得像熟透了的蕃茄。大家就和二狗子一起喊:丝瓜花,南瓜花,幺妈幺妈狗尾巴花。于是幺妈发怒了:兔崽子们,让我逮着你们,掐了你们的小鸡鸡。还扔过几个小土块来。于是男孩们捂着胯一溜烟跑了,女孩们笑开了花,笑疼了肚子,笑弯了腰。
夏天过得很快,因为有暑假。转眼便到了初冬,夜长昼短。这季节可苦了我们这帮山里娃,每天上学放学真可以说是披星戴月。我最怕社里的广播唱那在希望的田野上了,这时母亲就会没命们喊起床了。如果广播在放刘显合希望饲料时就该出发了,要不就要一个人翻山越岭上学了。母亲已早早地把饭盒装上米,有时还放一根红薯,或几个土豆,或几个芋儿,或几块腊排,或一截香肠。临走时给我两捆麦杆,然后抽出拳头大小的一撮来,在灶台里一点,转身递给我,拍拍我的头说:幺儿快走,妈喊着你,别怕啊,去喊牛娃儿,一路走,别迟到,听老师的话,放学早点……我早已飞出了院子,冲过了秀才坟和幺妈家的篱笆。母亲还隐约在喊:幺巴子……幺巴子……幺巴子……如果不掉单,所有人很快就汇成一条火龙,火龙游过树林,跨过小桥,穿过坟地,飘过玉米地,飞过山梁……
打火把读书是山里孩子才有的经历,也算是童年的乐事,至今想想都快乐不已。几十个孩子,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起举着火把,大呼小叫,狂奔于田野与山梁,那是多么壮观的场景呀。火把冒出滚滚的浓烟,呛得人分不清眼泪、鼻涕、汗水。麦杆灰落得满头满脸,遇着火星子落在头发上,男孩就少了一撮头发,女孩要伤心的大哭一场。到学校附近的山坡时,天变亮了。大家就把火把灭了,跺上几脚。如果天太冷,有时间,大家就把火把头堆在一起,烤起火来。有时大家还去树林里捡来树枝、野草,再到地里偷几把豆角攒在树枝上烤起来,顿时山野间便弥散着一股清香了。末了,还不忘放几个红薯,下午放学时掏出来填填肚子,真香。烧熟的红薯也有被人掏走的时候,大家都怀疑是不加入我们队伍的九社的路娃,他母亲在路上生下他就离他而去,所以取名路娃。大家也只是骂几句:狗日的路娃,也不留一点。也就罢了。
在叮铃铃和口哨声中,猫腰穿过学校大门,冲进教室。还未坐稳,班主任就发话了:赵英伟、李梅、董海霞、梁尚伟……你们几个小花猫马上出去洗脸。大家就一溜烟的跑出教室,水龙头的水冷的刺骨。大家蓬头垢面、龇牙咧嘴的冲进教室,让几个街上同学和学校老师的宝贝笑弯了腰。我们对他们嗤之以鼻:哼哼,我们的乐趣你们晓得个屁!回到座位坐下,后用手指一掏鼻子,悄悄的在教导主任的女儿的红领巾上写下:我是大笨嘟(猪)。记得那个女孩叫文晔什么的,后来她是被大家笑得哭着回了家,拽着教导主任不来上课。好像为这事还请过家长,我还当着全班的面给他道歉。初中毕业后几乎在没有见这位同学了,若见面我还会笑着对她说:哼哼,我们的乐趣你们晓得个屁!
三、纸板筒
终于有一天发现高年级的大哥哥们有一种形式武器-纸板筒。将废纸紧紧地裹在纸板里,点起来,就可以代替麦秆火把。如果纸板多,可以全部用纸板,不过在那个时代纸板可是宝贝。因为裹得紧紧的,所以烧得慢,也没有灰尘和火星子。一个纸板筒子,点上火,红红的,可以照路,要快熄灭时,疯跑几米,又变红了。那尾巴上的浓烟,就像天上飞机飞过喷出的烟雾。有会玩的,能在空中将烟雾画成圆圈套圆圈,画出一颗心,一颗树。胆大的,居然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纸板筒子当烟,猛吸一口吐,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还学大人样磕磕烟灰,美美的样子。我也试过一会,结果从山梁一直咳嗽、流泪到学校。
一个纸板筒子,可以烧上三五天。天亮了就把他在石头上蹉熄了,然后放进书包里,或者把他藏在学校对面的小树林里,下午放学再拿回家,第二天就不用抱两捆麦秆了。有时,没完成作业或者没背着课文被留下来,天擦黑了才放回家,立即就可以派上用场。为着这乐趣,也为着这便利。收集废纸和纸板,成了大家课余和假期的大事。
还记得一天午后,居然在教室后面发现一个破烂的废纸箱,我飞也似的冲上去,刚捡起来,如获至宝。正思考咋用它时,已有一只手牢牢的拽住一个箱盖不放。原来是四组的赵自然,憋红了脸,额头上全是汗珠:是我先看见的,还我!我比他高,况且谁能证明他比我先看见这宝贝呢。结果,我把他眼睛打肿了,还流了血;他在我脸上留下两条红线。我母亲又被叫到学校,赔了医药费,向他的父母赔礼道歉。学校说要开除我,母亲第一次狠狠地打了我两耳光,还用伞把子打我的背,说要打死我。在老师的劝说下,母亲终于停下来,苦苦哀求学校领导再给一次机会,几乎要下跪了。我哭了,母亲也哭了。后来学校同意把我遣送回家,劳动改造半个月。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回家便蒙头大睡。醒来时,母亲已做好了肉丸子面,书包旁放着三支手臂长的纸板筒子。母亲坐在桌子对面默默地的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儿呀,好生读书才能脱农皮啊!那碗喷香的丸子面,是和着眼泪咽下去的。
后记:晚上一个收荒货的老人来我家旁边吆喝,母亲和儿子马上要变废为宝了。我叫母亲留下几张纸板,母亲茫然的望着我。我说我要给儿子做个纸板筒子,母亲眼里闪出一丝愧疚,然后默默地拣出一捆最好的纸板,拿进她的房间。我知道这周末母亲将要拿出四个纸板筒子,和他的宝贝孙子,和我,和我妻子一起去郊游。
别了我的童年里的纸板,我纸板上的童年!
2006年11月21日凌晨作于家中
特别声明:亲爱的儿时伙伴们,好想你们,好想我们的童年。但愿此文可以唤起你关于童年的回忆,文中若有冒犯,回来找我算账。约个时间,太兴游泳,跳水码头上见。我们浴风而语,话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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