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7给L的信
从我确诊那一天算起,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于我而言,这是灰白的22天。我像一只透明的鱼儿漂浮在这世间,看着周遭的一切逐渐染上声音与颜色,我只能被波浪吹到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的地方。我的记忆力开始衰退,忘掉了许多人与事;脑海中的意识被一点点的剥离,我开始嗜睡,将自己委身到那个梦境世界。
我太清楚人们对我的失望了。因为治疗而增加的开销,我父母几乎一夜白头,与我相处时,他们嘴里更多的是无尽的叹息;我又怎可能不料到因为我的休学,我的老师将面临着上级的批评。在我妈妈拿来休学申请书让我签字时,我一点都不敢看那里面写的内容。
我想过很多。或许因为这次病痛,我和你就要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每次在南宁时我和你聊天,听到你和我说学校里面的女孩子对你有多么友善,我就感到衷心的幸福。今后的你还是那个强势的L,用自己的勤奋与努力开创自己的美好未来,收获爱你、期待你的人的声声赞美。也许你是一只永不停歇的飞鸟,借着逆风翱翔;我是那永远往下的、榕树的根须,朝着大地最黑暗的心脏走去。
休学一年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自我寻找的一年吗?还是继续被病痛折磨的一年呢?一年之后我还是那个碌碌无为的少女吗?这些也许都不重要,我只有一个卑微的祈愿:那就是我的生命中能出现一位可以和我共同走下去的人,不用因为病痛的折磨就可以阻挠我们的拥抱。
但我清楚,这个人是不可能出现的。我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赤条条地走完这一遭。我没法给爱我的人一个完美的结局,也不是谁的好伙伴,所以只能默默地把我的生命延续下去。既然注定与风霜为伴、与日月为友,我愿意从你的生活里离开、退场,不会带给你任何负能量。
我相信没有我,你能过得更好,依旧可以挺起胸膛,傲然地向前走。你的生活里一定会出现更可爱的女孩子,她们会成为你的知音密友。祝你今后越来越好。
至于我,就好好地走自己的暗道。愿我死后能像海的女儿一样化作泡沫、升上天空,那时候,我就真正的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人。
20.5.7
初中的时候F因为丑闻被全年级的人讨厌,没有人愿意和他做同桌。班主任把最小白兔的我分配到她旁边做她同桌时,几乎每一个人都发出:“你好惨啊!”的这种感叹。甚至后排的同学在F转头取课本时,还会用作业挡住自己的眼睛以至于看不到她。
她就这样被全年级的人讨厌了两年,也和我做了两年的朋友。写作业的时候不会的题问我、体育课秋游时只和我同一组、抄我作业时被我发现会尴尬地笑笑、请她自认为写字很美的我在课本上写一些非主流的话我以给她学习动力……在校运会上跑接力最后一棒时,她像一个傻瓜一样大声喊:“加油!”冬至是她生日,当时F在家里面煮了姜汁炖红枣,装到保温杯里拿到学校来给我喝。
“我请你吃饭吧?”
“啊?”
“别拒绝,我一定要请。”
但这句话没有下文。
有一次班主任让全班同学选小组,我成绩最好、是第1个选第二列的人。
全班人都等我选第2列的B同学,因为大家知道:如果我选了他,那么B同学注定会和f做同一组。他们两个水火不容,全班人想看戏一样等着放声大笑。
我走上讲台,拿起笔沉默了两三秒。然后把笔换成了红墨水,在我的名字上面打叉。
我转身用话筒说:“我不选。每一列没有人选的同学自动和我做一组。”
迎接我的是足有5秒的寂静。
20.5.9
我在玻璃门里面敲屏幕,玻璃门外的初中生穿着男校服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的回家去。那一刻我就觉得我们根本活不在同一个世界上,甚至连我们都说不上。
罗曼罗兰有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苦难后仍乐观生活。连做翻译的傅雷都受到他的鼓动,自己写下“不经历战斗的高尚是虚伪的”这种话。
但是我要说:正是因为我们缺少对死亡、对生命、对性、对爱、对精神病的理解,才会构造出这个充斥着傲慢与偏见的社会。面对房思琪式的遭遇,站在阳光下的人可以恬不知耻地宣扬幸存者偏差,然后再去污名化他们。更多的少年说:那都是他的错,是这种人没有跟上社会的潮流。
所以当权者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孤行者难举”吗?就理所应当地忽视单向认知所造成的灾难吗?就能理所应当地喊话抗压教育?
受难者把自己全部身心掏出来,为的不就是不让更多人受到同样的苦难吗?
可能我太理想了。
20.5.19
梦到和4人帮一起回学校上课并且做题,我有一道题和三个人都做不出来。
我拿着以前的画去老教室里,没有人认得我。
最后我梳着双马尾回家,罗发短信给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大概是这个意思。
20.10.22
是时候该写什么了?记不起来。
今天和母亲说“我不去上课了,再也不去了。”“坐地铁就像上刑。”然后转头回被子里瘫痪。
我想看书,看《苔丝》,但是我连翻书本的力气都没有了。前几天我还在为苔丝流泪,苦苦感叹自己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纯洁美丽的角色,如饥似渴地抄写原作的优美段落。转头回现实,我还是那个不去上课、一天只吃一顿的人。
妈妈:“你怎么对自己一点规划都没有?我不也天天睁开眼睛就上班?”
不是“想不想规划”的问题,我只是觉得活着是对我最好也是最坏的选择。几盒几盒的来士普安安静静躺在我的床下,一拿起它们就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塑料碰撞声。“吞服大量本品可能有危险”,这是我的最后底线,也是走在绝望上的筹码。
我很爱听王菲的《红豆》。因为去年十一月我吞了一百四十多颗阿司匹林外加对面小商店专门毒老鼠的恶心药丸,一肚子下去,居然还活着。生命奇迹。
在医院,医生令我到后楼做火疗。电梯中我看到映在玻璃里面的自己:脸色苍白,犹如抹了石灰粉;我甚至认不出来那是属于我的一双眼睛。躺在病床上抽搐时,我播了王菲的《红豆》。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
天长和地久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mv里面烫着大红卷发的王菲好美,对着镜头羞羞地笑,在屏幕外面的我也笑了,同时流下泪来:自己还是有可能的,都被救回来了。在重点班当吊车尾也没关系。
然后我回棕色日记本里面写:“嗯,今天我就去剪发。要振作起来,活得光彩。”
从医院里回来时,我去马路对面的蛋糕店买了芝士蛋糕。奶油加草莓,真是甜到发慌。吃完了就往床上一躺,眼前是一片黑暗。因为吞了太多药,我的听力受损,耳边只有尖锐的激叫。聋了也好,考英语光明正大丢三十分。肚子痛得我想干脆一翻身解千愁,可惜,防盗网。
第二天我被拉到某个中医院,对面的主治医师很温柔,对我的胳膊把了一通脉。他的指甲戳到我的右臂上面,有脉搏轻轻跃动。我吃了他的药以后,耳朵和肚子都好转。中医真神奇。
该回学校了。
我还是不想去,去了也只会痛苦。走在思贤路上,我也是被割掉尾巴的美人鱼,只是我没有王子可以去爱,没有歌声值得托付。
那一天我一晚没睡,早上五点多拿裙子的腰带想勒了自己,可惜手法不恰当,白白在卫生间里面咳嗽半小时。唾液的味道是阿司匹林、排便的味道也是阿司匹林,一抬头,明晃晃的白灯。
随后,我把绿色腰带扎在脖子上,水果刀放到粉色文件袋里,上学去。那时是早晨集会,我请了假去卫生间里掏出我的刀划拉几下、算了,不能祸害学校名声。绿色领带圈在脖子上,绳结套到排水管的小勾子上——可惜,自己太高,勒不起来。
走出卫生间,那一天的寒风好冷。
晚上校长问我:你英语作业呢?
我的脸又变成惨白色。
十二月到了。嗯,我生日的月份。
我的精神状况还是堪忧,作业不交人也打不起精气神,生日那天上心理辅导室。和胖医生讲了一个小时,她只觉得我对自己要求过高。“你何必如此执着。”她讲。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也毫无收获。出来时我妈说:“心理咨询费怎么这么贵。”
当晚W给我发了生日祝福:“生日快乐!”我觉得那是12月7日唯一明亮的一个瞬间。
回学校时要做体温检测,副校长来看我:“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去上课!”
上五楼,左拐,前进,第一排第三列。前面是化学老师在讲课,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个月后考试,成绩考了三年以来的最差,年级四十四名。捧着成绩单回家,灵魂都被劈开一半。
20.10.24
来士普
很痛、很痛,药物的副作用。三天都无法正常进食,食欲前所未有地减退。
“表露情感”对我来说很困难,我是那种“无欲者”吗?——还是因为记忆力衰退?我的欲望是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失去了一部分感知快乐的能力,灰白色的忧伤覆盖着我的生命。
我对那些可以永远快乐自信、在sns里大声打出“哈哈哈哈哈哈!”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反正还是痛苦。心痛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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