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外望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是人名,叔孙氏,名州仇,谥为武,鲁国的大夫。这是孔子以后的事情。这一篇都是说到孔子的学生出场了,这时子路也已经死了,子贡在国际之间很有声望,所以叔孙武叔在朝廷中告诉一班大夫们说,真要比较起来,孔子的学生子贡,比孔子还行。子服景伯也是人名,鲁国的大夫,他和子贡是同学,在《宪问十四》中曾经提到过,他在当时是很有实权的人,他报告孔子,公伯寮在造老师的谣言,只要老师一句话,我就可以除掉公伯寮。孔子说不必那么做。现在子服景伯听了这个话,就回来告诉子贡,说叔孙武叔在如何批评老师。子贡就说,譬如门墙(后来称拜老师为列入门墙,就由这个典故来的),我们筑的墙,只筑到肩膀这么高,人家站在外面一望,就看见了里面的一切。
讲到这里,顺便提一下,我们看了日本式的房子,围墙都很矮,人家都说日本人喜欢矮,其实不然,我们中国古代,唐、宋时间的房子,都是如此,都是矮墙,所以古代的武侠小说讲飞檐走壁,这种墙只要有一点功夫,用手在墙顶一搭,一甩就上去了,是可以做得到飞檐走壁,可不比现在几层楼的高墙。其次,以前的墙是土墙,上面往往有小坑洞,手上有点功夫,是可以抓住洞来上去,现在的钢筋水泥墙,壁虎功也好,什么功也好,完全靠功夫上不去。古代的墙矮,宫墙也并不高,我们到日本看皇宫,靠护城河的外面的宫墙是高的,如城墙一样,里面的宫墙还不高的,这是中国的古制。
子贡说我的墙只到肩膀,人家在外面把头一伸,就看到里面,房间里摆的什么茶几,挂的什么画,好的坏的东西都看得见,换句话说,这个家里有多少内容,给人家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学问、修养、做人就是如此被人看得见,程度只到这个样子而已。讲到我们老师的这个宫墙,有数十尺之高(古时期尺为一仞),因为老师的门墙太高,连门在哪里,一般人都找不到,使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那里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更不要说了。我们这里可以看到古人的文字,两个地方的形容词用得不同,子贡说自己的墙矮,人家就看穿家中的内室,“室家”两个字,严格说来就是夫妻的寝室,连私生活的房间都看见了,一眼看到底,这是子贡在形容自己。而在讲到老师的时候,就很恭敬,不用“室家”两个字了,而用“宗庙”,在古代的制度,“宗庙”是敬祖宗的地方,最高的地方。这两个形容,一个对自己很随便,一个对老师的很恭敬,这就看到古文文字的逻辑概念,身份不同,下的句子形容词都不同,古人是注意到这些要点。我们现在随便有随便的好处,也有随便的坏处。子贡再把孔子的学问用皇宫来形容,宫殿太高了,看不进去。孔子的学问有如帝室的庄严富有,面前站着文武百官有那么多,所以一般人要研究老师,能够找到门的已经很少了,何况登堂入室!叔孙武叔这位先生说我比老师还更好,也难怪,因为我太浅薄了,他们一眼就看穿了,认识我是容易,认识老师则难,因此难怪他们要这样说了。“不亦宜乎”用在这里,是文字的反用。
宋朝的宰相张商英,是学禅的,在他没有当宰相以前,很自负,因为看了很多佛学的书,认为自己懂禅了,这时他还在当转运使,掌管几省的财税,运输补给连带地方行政,权力相当大。一次他经过一个佛寺,寺里的大和尚云峰悦禅师说,张转运使太骄傲了,自以为懂禅,他不过官做得大,但禅的修养不一定就好,我一定要打击他的傲气。可是小和尚们怕死了,因为以前的大和尚,是由政府敦请的,等于现在的大学校长,转运使有权影响把他解聘,所以徒弟们劝他不要得罪了这位大员。这个老和尚说,出家人既不求名、又不求利,是就是,非就非,教徒弟们不必管。第二天张商英来了,当然很客气,两个人就谈到禅,而张商英看不起这个大和尚,只跟这个大和尚谈诗,对大和尚说:“听人家说你诗作得很好。”这个大和尚说:“转运使你不要听外人乱讲,别人说我诗作得好,正如人家说你的禅学得好是一样的。”这句话可把张商英骂惨了,“不亦宜乎!”这句话,就是这个道理。这是讲话的艺术,也是骂人的艺术,非常高明,子贡这句话也是如此。他们说我好,是对的,因为他们眼光浅,只能看到浅的地方,孔子太高深,他们看不到。
圣人心日月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叔孙武叔这个人,又有一次毁谤孔子,子贡就劝他不要这样做,孔子不是你们毁谤得了,别人学问好,道德好,那就好比山坡,的确崇高伟大,但还是可以慢慢爬到顶上去的。至孔子的伟大崇高,像太阳、月亮一样,是拿不到,摸不着的。一般人与他隔离关系,想不受孔子思想的影响,等于排拒太阳、月亮的影响一样。太阳、月亮永远照临天下,你盖一间房子想挡住他,太阳、月亮并不生气,你房子里总要有些亮光,这些亮光还是从太阳、月亮来的。就是说,你虽然不接受孔子的思想,但没有关系,孔子的思想还是慢慢会影响到你,所以你想毁谤孔子,只不过是显得你自不量力。
我们常常看到宗教的经典上,如基督教及佛教的经典,也常常用类似这个比喻。一个大圣人的心,就像太阳月亮一样。我们常看到于右老最爱写的一副对联中的“圣人心日月”就是根据这一段书来的,太阳月亮的光明,永远照临,你要盖间房子遮盖起来,是你自己的事,太阳、月亮照临的心,并没有不平,他永远是平等的。
欲赞无词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陈子禽是孔子的学生,在上论和下论中,这位同学有好几次都有所怀疑,而对子贡提出问题。这里他去对子贡说,子贡老兄,我看你很了不起,非常值得我们恭敬,你已经很成功、很完美了,身心内外的修养,都达到“恭”的境界(这个“恭”并不只是“恭敬”,而是“谨严”的意思)。实际上我们的老师(古代的礼貌,学生对老师可以称字、称号,不能称名,所以他们口里的“仲尼”,就是孔子的号),我看未必比你好。子贡就教训这位同学了,他的话又和答复上面几个人的不同了。他说,一个人言谈很重要,一句话代表了你的智慧学问。换句话说,我们听人家讲话,对方一开口,他有多少程度,多少修养,就可以知道,有时候听一句话,就晓得他无知,所以言语要特别注意,不要乱开口。我们老师的高明,我们永远都达不到他那种程度,他崇高得像天一样,不是可以用一张梯子让我们爬得上去的。从《论语》这些资料,我们知道孔子在生乃至他过世以后,真正能够宣扬孔子、捧孔子的还是子贡;而对于孔子的学问,真正能在事功上用得出来,对于时代有所贡献的,也还是子贡,所以子贡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正面的称赞孔子,从完全敬仰孔子的学问这一方面看,古今中外任何恭维孔子的文章,所说的话,都被子贡在这里统统讲完了。结论都在下面,别人无法再超过他的好,这也可以说是预言。
他进一步对陈子禽说,夫子的学问,永远在这个世界上。小至于个人的成家立业,大至于为天下、为国家做大事,想建立一个思想行为作风的基础,必须要以孔子的学问思想作基本,没有办法不这样做,没有办法超过他的范围,人生经验到了的时候,更加深刻地觉得他的对。想做好一个领导人的,必须具有领导的基本道德与学问,领导的基本条件很多,中外有关的书籍也很多,但都是讲权术,不是道德,都不行。真正的领导要以道德为基础。说到以道德为基础的领导,就离不开孔子的思想。要安抚天下,安抚人心,也只有用孔子的思想,因为它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中坚精神,一般人才会信仰,才会接受这安抚而来附和,而一切行为,也必须以孔子这种以道德为基础的思想,才能达到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和平相处。—这是子贡形容孔子的伟大之处。
下面说到孔子个人:孔子活着是大家的光荣,他死了是大家的悲哀,像这样谁都及不了他。我们两个是同学,你怎么把我捧得比老师还更好呢?“如之何其可及也!”就是说怎么办得到呢?这也可以说是子贡真诚恳切的定论,这也是子贡情深意真的心声吐露。
选自南怀瑾·《论语别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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