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庄与谐

乾隆年代的戚蓼生给当时《红楼梦》的抄本写过序。他举古人的“一喉二声，一手两牍”来比方《红楼梦》中好多地方都是同时用庄重与诙谐的笔法写同一件事。

《红楼梦》中的庄与谐总是有着十分奇妙的结合，在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同时，认识到现实的荒诞。

刘姥姥在贾府众人面前讲故事，说到她看到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雪地里抽柴，这个故事没有讲完，有人来说失火了，贾母就不许她接着说这个故事了。众人大多知道是刘姥姥在胡诌，也就不再追问，只有宝玉，拉着刘姥姥追问结果。

那么不合情理的故事，为什么宝玉竟然相信了？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他对那个女孩儿的关心使他顾不得推敲故事的情节了。宝玉的性格，就是能过这样荒诞的细节塑造出来的。

贾瑞对凤姐的情感中欲的成分，其实也是因为凤姐对他的戏弄。相信所有的读者都很讨厌贾瑞，而当我们看到贾瑞一再地受到戏弄仍痴心不改，又会对他有几分怜悯，到他眼看着性命将尽还牵挂着凤姐，又会让人有几分感动。

贾瑞这样的经历，真的让人觉得又悲凉又辛酸：情与欲，其实分不清，完全没有情的欲固然让人不齿，完全没有欲的情，又会让人觉得算不上是深重的情。

情的庄重与欲的浅薄，在贾瑞这里完全地混杂到一起，分不开理不清。

尤二姐被凤姐赚入贾府中，受尽欺侮与凌辱，对人生已没有什么希望，只是为腹中的胎儿活着，——要是能生下这个孩子来，就算是尤二姐的生存状况不能得到改变，至少也将成为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就是这样一个决定着母子两个人命运的胎儿，竟然被一个没有足够行医经验的庸医用错了药而被打下来了。

按说，能到贾府这样的人家中看病的，应该不会是一点医学知识也没有的人，为了使他的用错药更加合理，作者安排了这样一个细节：当他要查看病人的气色时，被尤二姐的美貌所惊，不但没有看出气色来，还因为受惊而好半天静不下心来！

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可笑的情节，最终断送了尤二姐的性命，一个令人怜悯的生命竟是以这样滑稽的情节作为结束的，让人哭笑不得。

在晴雯死后，宝玉急着想知道晴雯在临终前到底说了什么话，支开了袭人、秋纹、麝月等人盘问小丫头，对他来说，这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而小丫头虽然明白他心中的急切，却因为不知道晴雯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而答不上来。另一个小丫头机灵，现编了一个说法，说给宝玉，在读者看来，她的话编造的痕迹是那么明显，而宝玉去实心实意地相信了，还用自己的想象把小丫头的说法补充得更加完整更加合理。

宝玉相信小丫头的话，是因为他希望睛雯有那样的一个相对美好的结果，而读者在读过此段之后也会觉得愿意相信晴雯有这样一个令人能安心的去处。——作者以这样的笔法，写出来了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望，唤醒了读者心里的对善良与美好的向往，又那么清醒地告诉作者，在现世中，美好和善良的东西其实是很脆弱的。

《红楼梦》对一件事情从庄与谐两种笔触来描写，可能是作者觉得这样的笔触更接近到当时的事实。

读罢掩卷，看看周围的世事，莫不如此，忽觉悲从中来：我们极为看重的事情，其实可能是由另外一些近乎可笑的小小细节决定着的。既然如此，万事须向宽处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