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散去,如丝细雨终于收住。
叶生端着酒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该喝一杯!”
我向他说起旅途的异事:长得如猫般大小的老鼠吃掉了一个乞丐,身长十尺的巨人,“见血封喉”的药水。
“可这些,都不如我遇见的奇。”叶生说。
“快说,别卖关子!”我说。叶生是个半生羁旅之人,他遇见的故事,确实古怪离奇。
叶生讲的故事:
“想那上月十四日,我从江州过来,快到青州的时候,夜宿一座破庙内。我在佛堂生了一堆火,驱散早春的寒气,红光照透蛛网落在残破的墙壁上。外面树影珊珊,千手观音的千只手在明暗的光线里摆动,鬼影索索。我坐在火堆前读书,忽感觉脖后一阵发冷,回头一看,见一只莹白的素手正在我的耳根处,我顺着这双手看去,看见一对同样莹白的腕子,纤细的身躯——一个瘦弱的女子。”
“真冷啊。”这女子说,走到火堆前。
女子身袭素衣,苍白的脸在火光中透露着一股寒气。
“姑娘深夜到此,竟无声无息,不知姑娘是……”我知道深夜野庙之中遇见的必不是干净东西。
“我是鬼!”女子说的竟是这般的自然。
“不知先生深夜为何下榻于此?”女子问。
“我?我本欲前往青州,见天色已晚,只好……”
“青州?去青州作甚?”女子问。
“不做什么,只是我平生喜爱四处游玩,听说青州山水正佳,想去游历一番。不知姑娘……”
“我也是要去青州,”女子说,“去青州找一位姓蒲的先生。”
“姓蒲的先生?”
“这位先生善写鬼狐,笔下生花,所写之事,生生死死,死生之外,又生死生。”
“何谓死生之外又生死生?”
“蒲先生曾写过一个故事,河津之地有一柳姓书生,将一女鬼带回家生活,女鬼与人生活久了竟变作了人,而后书生却因病嗑死,女鬼便又自杀重新变回了鬼与书生厮守。”
“是一个俗常的故事。”我说。
“是个俗常的故事,但蒲先生写来就是不一样,你想一想,如果在河津之地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名叫柳轩的书生和一个死而复生之人严娘,那这个故事岂不是非常的有趣。”
“何以见得真有如此这样的故事?”我问。
“我路过河津柳州时确听过当地百姓谈论关于柳生的事,和蒲先生书中所写分毫不差,并且还拜访过柳轩的住处,可见蒲先生写来并非信口。”
“哦,”我说,“你相信蒲先生所写?”
“既是真事,又为何不信?”
“既然如此,却也是真够离奇的了。”我说。
“这也不算什么,蒲先生还有一个故事,读来令人琢磨不透,不知先生可愿一听。”
“这种故事听来不厌,那就有劳姑娘了。”
女子将手离得火更近了些,目光落在熊熊火舌上,好似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女子讲的故事:
在淮阳县有一公子,为人蕴藉,廉隅自重,文章词赋,可谓冠绝当时。一日,公子前去春游,与友人吟诗作对于泉涧,忽见一名女子经过,这位女子长得窈窕秀弱,风致嫣然,公子顿时看得痴迷,女子既已去远,公子仍旧凝望远眺。友人窥得其意,便笑之曰:“以公子才气,得娶若人,庶可无恨。”
公子夜寐,忽闻窗外沙沙有声,如人轻唤,乃披衣开牖,见一女子,视之,不是旁人,正是今日所见之女子。
女子曰:“小女子名唤青梅,鬼也,公子今日有难,特来相救!”
于是领着公子出门,走出去五十步远,房子忽然着火,不时之间便化作灰烬。
公子感激不尽,与女子居山中不再出来。
有一道士过往山间,偶遇公子,见其有鬼魅缠身,暗施勅勒之术,怒曰:“此地何容尔辈久居?”于是将女鬼收于袋中。
公子涕泣述说原委,为之求情。道士感其情,乃曰“天道如此,法不宽宥,人鬼殊途,无可奈何,听你之言,似有万般情意,感叹当今人心险恶,有不胜鬼之心肠,也罢,命你栖居于深山之中,切不可作乱!”乃放女鬼,道士隐而不复见。
叶生继续讲:
“蒲先生所写的这个故事不知是否也有出处?”我问。
“有与没有,待你见时,一问便知。”女子说。
“那书生能与心爱之人共度此生,虽居山中,也算不枉。”
“但是……”女子的声音突然弱了。
“但是什么?”
我正欲问,火光突然变得强烈,照的睁不开眼,等我醒来,才发觉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哪里还有什么火光,整堆火早已熄灭,是已日上三竿了。
叶生讲完,醉眼惺熏。
“然后怎么样了?”我泯了一口酒,再问。
叶生端着酒杯,从身后拿出一本书,翻到一页,示意我看。
我接过书来,见其中写到:“在淮阳县有一公子,名叫叶生……”
叶生!
“梦中的女子是……?”我迟疑不决。“莫非……?难道你也在故事中?”我问叶生。
“哈哈!”叶生红着眼睛大笑一声,说道,“叶生与女鬼结为夫妻,身居深山,时间长了,叶生阳气既衰,一日终于身染重病,气息奄奄,青梅不想让叶生因自己而受难,便去往青州求蒲先生……”
“怎样?”我问,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翻到故事的最后一页……
“青梅找到蒲先生,向先生乞求改一改这结局,救叶生一命,先生答应了,但代价是青梅将永远离开叶生。青梅含泪离开之际,向先生许下最后一个愿望,便是能与叶生见一面。蒲先生最后挥笔写下:四月十四,叶生宿于一破庙内……
四月十四!我忽然意识到,
这个日期!这个……
天晴了,阳光照进来,在狼藉的木桌上印下点点光斑。一滴雨滴从屋檐上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窗台上像似惊扰了什么。
这一场雨下的够久了。
“别喝了,叶生,你醉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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