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眼
在我十岁那年,我有了我人生当中的一个家。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不停的被人转手。甚至像一颗烂白菜一样随手丢掉,然后再被捡起,再转手。
我生命中见过无数张脸,但我只记住了一张老脸。
那是张沟壑纵横的脸,偶尔也被泥土填满。黄的发黑的皮肤让我在第一次见到他时被吓的瑟瑟发抖。他的眼睛总是像含着泪儿般亮晶晶,一眨一眨的。他告诉我,那叫沙眼。我想起有一回自己照镜子时,有些茫然的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人儿,眼泪就那么下来了。原来,我也有沙眼。他用他粗糙的手牵起我,小心翼翼的摩擦着我手心的茧,他的沙眼里又眨出几滴泪来。我回头看着刚走过的路,下雨时留下的脚印被太阳永远封存在大地上。太阳,我有多久没见到太阳了。我抬起头,将太阳放入我的眼里,我想,这世上我总要记着点什么。他带着我走啊走,走在一条好像没有尽头的小路上。我不知道我要被他带到哪,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要去哪。
后来,我知道他叫老丁,别人都这么叫他。他很特别,既不让我干活,又不把我塞进黑屋子里。他很特别,不停的让我吃饭,他家有八口人,他让他们都不许吃,让我先我吃。他每天都会搬来一条又丑又站不稳的板凳让我坐,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还发出舒服的“哼唧”声,好像坐在凳子上的人是他一样。他很爱吸烟,总是用两根手指夹着烟,有时候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他赶忙捡起来,用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反映速度,看看火有没有灭,不过,不管有没有灭,我知道他都会去再吸两口。他还很爱说话,但只爱和我说。一下午,他什么事也不做,就坐在地上不停的说,他说,他知道我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哑巴,什么是聋子,只是听他家里其他人都这么说我。不过,既然他说我不是,我就不是吧,我愿意听他的,我也说不清原因,总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三月了,我来到他家也有三个月了。外面的天空一天天变蓝,像他家小孩书包里的蓝色画纸一般,没有一点不蓝的地方。远处裸露的山峦披着一片好看的黛青色。我蹲在门前,没有看到那个“跛脚”的小板凳,老丁今天不在家,小板凳也不在家了。我就像老丁一样坐在地上,一股凉意直达我的心梢,我赶忙爬了起来,老丁骗人,这地上一点也不舒服,硌人呢。突然,我的屁股感到一阵疼痛,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量让我向前倾去,我狠狠地摔在地上,痛不可支。记忆如潮水般涌现,自从来到老丁家,我都快忘了这种感觉。身后巨大的阴影,让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像折叠椅一样把自己折叠起来,准确无误的护住自己的头,“我知道错了。”生锈一般艰涩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我讨厌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这种耻辱比身上的疼痛来的深刻,直锥心底,永生难忘。“快滚,不许再赖在我家。”声音像抽在空中的鞭子,让我又痛又惊。“听到没?”他像驱逐乞丐一样推搡着我。那小小的刚建立起来的世界本身就不够牢固,现在更是摇摇欲坠。我不知道这是老丁的谁,他的面孔一片模糊。我说过,除了老丁我谁也记不住。老丁在哪?他也要抛弃我了吗?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艘船漂泊在狂风大作的海上,海水淹没着我,让我的呼吸干辣辣的有些困难。
我感觉我走了好久,走到天一点点黑下来,走到花儿、鸟儿都睡了,走到只有月亮陪着我。月亮裹在棉絮一样破烂的云朵里。西边的山峦呈现着威严而阴森的黑色。空气凛冽而干燥。老丁找到我时,我正躺在带着露水的草丛里睡得安稳。他那张黝黑的脸像被折皱的旧纸片,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将大衣脱下给我盖上,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瞬间清醒,我看到他的沙眼闪着光,好似天上的月亮。他毫不在意把我惊醒,又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如同一株苍耳,时不时用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头。他就像被月亮复制的一个幽灵,就这样带着他的沙眼一直陪着我,他的陪伴就是我要依仗的力量。
三月,北方的清晨还是有些寒冷,薄霜像雪一样降了下来,我在老丁的咳嗽声中醒来。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有些发白又夹杂着些许昏黄的颜色,在北风中被吹的飒飒作响。我看到他的脸色微微泛白,他站起身拍拍身上,以此用来掩饰寒冷给他带来的颤栗。他转过头对着我笑,沙眼里有一条黄色的鱼,在他的眸子里游泳。那小鱼游地可爱,游地欢唱,消除了我的恐惧。我呲着牙对他笑,这是我第二次露出自己的“笑容”。第一次是站在杂耍台上,杂技师抽着鞭子让我笑,我就是这样呲着牙,台上的观众嘻嘻哈哈的笑着,说:“真像猴子啊,再来一个。”但我不想笑了,不管训练师怎样抽打我,不管那鞭子在我身上陷得多深。老丁看到我笑了,他眼中的小河涨水了,那小鱼要蹦出来了呢。
田野上寥无人迹,太阳最终吹散雾气,向我们包围过来。遇见你,那一条孤寂漫长的土路上,不再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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