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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的后背被猛然一击。

紧接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如狂风骤雨般向全身袭来，无论那双脚朝何处闪躲，密麻麻的辣痛总能伴着身后的讥笑一道不落地砸在那皓白瘦弱的身上，像水中的吸血虫一样噬留下青红的斑印。

她半跪着倒在地上，双手抱头蜷成一个寄居蟹的样子。当手肘掩过耳廓时，所有的响动瞬间扩大了一倍，她听见空气呼啸而过的声音，笃笃走近的脚步的声音，此起彼伏近处大笑的声音，石子与衣物摩擦在头顶不断回荡的声音……

“啪嗒——”

一切戛然而止。她的双肩有规律地翕动，啜泣着抬起头，泪水迎着黄昏滑了下来。

一个男孩从她面前走过，穿着黑白相间的旧运动服，手里提着一罐绿色的塑料瓶，瓶内盛着黑褐色液体，瓶外泛着印有指轮的油光。他看了那群扔石子的男孩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向远处，仿佛是听见耳边空气的呼啸，不耐烦地“唏”了一声。

“嗨，这么快就哭上了，真没劲！”领头的高个子男孩悻悻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撇着嘴转身离去。“算了，去别的地方玩儿吧！”

混乱的脚步消失在扬满黄沙的空气里，她勉强站了起来，觉得光线刺眼便用一只手遮在额前。突然，一阵风从太阳那边刮了过来，沙子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了揉，觉得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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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时不时打在玻璃窗上绽放朵朵水花。林芑就喜欢这样的天气，雨不大也不小，风不强也不弱，地上的一切都被雨水渍地黑乎乎的，踩在脚底很黏，让人摆脱不了，有时却又很滑，不得不小心翼翼。最令她满意的是这样的天气使所有人都慵懒起来，不会有人来找她说话，她也用不着费心思去想怎么应对。

“林芑，你来回答这一题！”

林芑忙把目光收了回来，再等转过头时，全班人连同数学老师都朝她望了过来，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耳根处不知不觉就热了起来。她明白这是老师在警告她不要开小差，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几乎是不说话的。

“快站起来呀！”同桌吴莉莉见她愣着不动，半掩着嘴在一旁小声提醒。

林芑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站起。

老师瞥了她一眼，底下开始发出细碎的讨论声，他看着这只惊弓之鸟茫然局促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夹着白色粉笔的手轻轻一点示意她坐下。印象中，这个女孩很安静，却又有些太过安静，课上自然不用说，若是课下同她偶遇她也只是低着头退到一边，就连她的成绩也是波澜不惊，每次都正好处于中游，永远用不着因为太好或太差而找她谈话。

老师扫了全班一眼，突然眉峰一聚，指着窗边一个也在看雨的男生，厉声说道：“于凡，你来说说这道题目怎么做！”

从某种意义上讲，于凡是林岂的同类。他们同样不爱说话，同样避免与人接触。只不过他们的堡垒截然相反。林岂尽量使自己像一粒尘埃，掉在哪个角落都不引人注目。而于凡则索性装上冷刺，让人不敢靠近。

倏忽间，全班的目光又聚集到了于凡的身上。于凡回过头，朝四下看了看，愣了一会儿，然后一只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淡淡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马上就要联考了，你居然说不知道！我哑着嗓子给你们补课，就为了让你们不知道吗？哼，我看你们班啊也不用学了！”

只见那老师“啪”地一声将尺子扔在讲台上，一手拿书一手拿茶杯向教室外大步走去：“你们爱看下雨看下雨，爱看月亮看月亮，我不管了！”说完，用脚将门沿一勾。前门“嘭”地一声重重关上。

班里起先还是静的，过了一会儿才理所应当似的炸开了锅。有的人是憋得太久故意说两句，有的人是觉得于凡连累了全班低声责骂，有的人是笑老师太过幼稚把这种事也放心上。全班之中只有一个人脸红着，却不是于凡。

林芑依旧没有说话，看着眼前这份热闹全身愈发火辣辣的。她知道自己就是那“爱看下雨”的其中之一，老师的火有一半是冲她发的，现在的讨论声里说不定就有不少是在责怪她。不过，于凡为什么也在看窗外呢？想到这儿，林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那独有的带着冷色的白皙的脸上浮起一丝丝或青或紫的血管，这些血管平时也看得出来，只是没那么明显罢了。

“行啦，你就别多想了！”

林芑转过头，只见吴莉莉正拍着她的肩膀，一副节哀顺变的样子。吴莉莉是班上最大条的女孩，有时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细腻，也因为这一点，尽管她长得并不好看，林芑还是觉得她比班上其他女孩要美。

吴莉莉接着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然后开始分析导致这次事件的原因，说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不时拿笔在空中指指点点，林芑早就习惯了她这样说话，没有太注意。林芑顺着吴莉莉的右耳后看去，于凡正趴在课桌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他的头发在班主任的强烈要求下理成了板寸，那干净利落的黑倒与脖子上那略带杂色的白形成对比。他的眼睛不大也不小，鼻梁不高也不低，眉毛倒有一些淡，可同那整体的白连起来看却是恰到好处。他大概是营养不良，林芑想。

于凡突然转过头来，眼神正巧与林芑相撞。林芑忙佯装看向别处，脸上迅速泛起了红晕。她感到自己的心莫名跳得厉害，像是一个被逮个正着的小偷。吴莉莉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她把双手捏在一起，用一只手去捏另一只手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捏过去。她好像看见于凡有些吃惊的眼神，其中似乎还夹杂着点其他东西，令她感到熟悉。

“所以说啊，这一切都要怪那个于凡不好！你说是吧？”吴莉莉拎着一张密密麻麻的分析图，在林芑眼前晃了一晃。

林芑吓了一跳，“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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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秋风簌簌地吹着，人行道上的法桐叶盘成大大小小的圈缠绕住行人的脚。

林芑望着脚底的法桐叶，继而又将目光转到手中那封淡粉色的信上，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看得人不由发笑。只不过一想起接下来要做的事，她又不免踌躇起来。林芑想，要不是因为这封信，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条街上还有这么一幢老旧的公寓楼，也不会知道自己和于凡的家竟然只隔了一条街。

今天放学，吴莉莉突然支支吾吾把林芑叫到一边，一面说自己多讨厌于凡，一面将这封信塞进林芑手里，说是有些不好听的话不方便当面讲，只好把话写在信里，因为“那个蠢货”家和林芑家住得近，所以才想让她送到于凡手里。

林芑见吴莉莉一反常态的样子，又看见淡粉的信封，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不想把信转交给于凡，看着吴莉莉口是心非的模样觉得又滑稽、又可恶。这种事情吴莉莉干嘛不自己做呢？这样没有任何征兆地把她牵扯进来，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她会拒绝吗？林芑有些生气，可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和吴莉莉说过话，就算想拒绝也不会开口，这是吴莉莉交给她的原因，也是她接受的理由。林芑轻笑了一声，捏了捏手中的信，一把将它塞进衣袋里。

“你可千万要保密啊！”吴莉莉睁大眼睛，两条粗浓的眉毛撑到额间。

林芑看她诚恳的样子，有些呆，又有些刻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世上还有谁比她更适合保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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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林芑走进眼前这幢公寓，一直上到三楼。台阶的水泥面已经破地不成样子，几处平整的地方也被磨得棱角模糊。楼梯的天花板上结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有些死蜘蛛挂在上面，已经风干了。老式的宝蓝色玻璃窗上凝住一层厚厚的泥浆，却不是整片覆盖，是由一根根不规则的泥线连成一张网，透过网中的缝可以望见对面楼沾了锈水的白色瓷砖。

三楼有两间住房，没有房号，林芑拿不定是哪间，心想干脆随便选一间把信塞进去，就算弄错了，房主看了信上的名字也会交给于凡。她顺势朝右边的房门走去，猫着腰迅速把信往门缝里一推，忙转身向楼下跑去。不料还没等她转过身来就和上楼的于凡撞个满怀，于凡手上的绿塑料瓶掉在了地上，半瓶黑褐色液体在瓶内叮当作响。于凡没有想到林芑会在这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看着林芑绯红的脸，不知怎么也脸红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塑料瓶，忙弯腰去捡。林芑见他背过身，立刻走到楼梯口，扶着扶手一路小跑下楼。

“诶……”于凡喊了一声。

林芑停下来，看着于凡。

“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林芑没听完，低着头跑走了。于凡望着她的背影，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开门走了进去。

林芑跑出了公寓，双脚在街上奋力狂奔，一路发出沙沙的响声。她对今天的决定简直后悔得要死，为什么偏偏是于凡呢？这个曾经目睹过她狼狈样子的人。她把一只手撑在腰间，另一只手不住拍着胸口，突然剧烈的跑动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嘿！”一个声音脑后传来。

林芑转过身，看见于凡正站在三楼一扇窗户后面探出半个身子，他把信封折成了一架纸飞机，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用力向林芑掷过来。那纸飞机从三楼滑落而下，像一片粉色的梧桐叶，轻飘飘的，顺着风不偏不倚地降在林芑头上。

她将那纸飞机拿下一看，抬头望着窗后的于凡，太阳已经落得很低，旧公寓后方的阴影里不断射出橙黄色的光。于凡在光里浅笑，略带杂色的白皮肤同那光融成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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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林芑从没发现世界居然这么小。最近一段时间，她总会时不时和于凡相遇。有时是灌开水的时候，刚一抬头就看见水桶上于凡的影子；食堂回班的路上，明明隔得很远，可还是能看见他的背影；就连晚上回寝室的时候，两人也撞见三四回。林芑想要避开，偏偏同他撞个照面，两人都不说话，看过一眼匆匆离去。

这天晚自习结束，班上只剩下林芑和吴莉莉。和其余九所重点中学的联考就剩四天了，两人约好晚自习结束后再一起复习半小时。吴莉莉正用偷带的MP4练英语听力，林芑在一旁做着数学题。

“嘿，你看外边是不是下雨了？”吴莉莉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林芑抬头一看，果然，外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是倾盆大雨了。

“我的伞落在寝室了，你的先借我用一下，我待会儿再给你送过来啊！”还不等林芑反应过来，吴莉莉已经拿了林芑的伞冲出教室了。林芑望着门外吴莉莉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抬头的时候却看见于凡从门外匆匆赶来。他的头发淋湿了，几颗水珠接连着从发梢处坠落，他抓了一把，然后像从水里上来的小狗一样奋力甩着头发。突然，他发现林芑正坐在一旁看着他，忙停下来，理了理头发。

“我刚看见吴莉莉跑过去，还以为你今天也提早走了呢。”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住了，于凡别过脸去，不时用余光瞥向林芑，林芑低着头，双颊绯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让人不禁担心要流出泪来。于凡觉得有些尴尬，想解释自己只是回来拿雨伞可又怕林芑多想，于是速速拿了伞，径直朝门外走去。正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问道：“外面在下雨，你有伞吗？要不……一起走吧。”林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装作继续写作业的样子。于凡没再说什么，瞥了一眼就走了。

窗外的风刮着雨朝着窗户前仆后继，前头的刚落后头的就不顾一切地撞在窗户上，溅起一层雨沫。林芑觉得那是千万万瘦削的箭，正一支支刺向她的眼。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还不见吴莉莉回来，林芑只好先关了教室门在楼下等她。没想到一楼走廊的风突然增大，雨水被风一吹全飘了进来，无奈之下，林芑退到楼梯底下，恍惚间看到什么动了一下，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别怕，是我！”

林芑定神一看，是于凡拿着伞站在墙角。

“你怎么还没走啊？”于凡苦笑着问道，见林芑满脸疑惑忙补充说：“我有东西忘拿了。”

“嗯。”林芑点了点头，望着于凡的伞，上面没有水珠。

于凡看了她一眼，将伞往后收了收，“要不一起走吧！”

林芑这才想起自己没有伞，心里估计吴莉莉早把送伞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又看雨下得那么大就点头答应了。

一路上，于凡撑着伞走在左边，林芑小心翼翼地跟在右边，两人一言不发一直走到寝室前的操场，于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林芑看了他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上次你在看什么？”

“嗯？”

“就是数学课那次。”

林芑没有说话，转过头看向前方。

“是在看雨吗？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呢。”于凡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我也喜欢看雨，不像飞满黄沙的天气，看着就让人烦心。”

林芑依旧没说话，手扯着衣角，周围除了雨声就是于凡的呼吸声。

她让于凡停在离寝室十来米的地方，冒雨冲到了寝室楼下。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走，于凡点点头，转过身向另一幢楼走去。林芑望着他奔跑的样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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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吴莉莉的MP4不见了。

这件事一大早就传遍了整个班，班主任知道后批评吴莉莉不该把东西带来，顺便对其他人警告了一番。众人都怀疑上了昨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林芑，课间的时候有人议论了几句，恰巧于凡路过就争论起来。一人生了气讥讽于凡说：“你这么帮她说话，不会是喜欢她吧！”旁边人听完哄然大笑，有的虽然觉得不妥也干笑了几声，于凡急了，抓着领头的孟弗打了一顿。

本来学校里关于学生打架的事情处理起来可大可小，尤其像这种课间的小打小闹，通常由班主任教育一番就好。偏偏孟弗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学校不得不重视这次违纪。老师请了于凡的家长“沟通”，于凡被记大过一次，并在全校通报批评。

据说那天，于凡的父亲醉得满面通红在办公室里连打了于凡十个巴掌，于凡不躲避也不说话，只是站着。自那之后于凡便再没有在学校出现过，直到一星期后，有人说于凡申请退学了，正在班里收拾东西拿回家去。

林芑听见，疯狂地奔向教室，耳廓边的空气旋成疾风呼呼地吹着。周围的人惊奇地望着她，仿佛眼前的并不是林芑，或者说，他们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林芑，这个如尘屑一般不起眼的少女，在奔向属于她的日光的时候终于被人们的肉眼看见了。

林芑冲进教室，只见吴莉莉呆坐在位置上，其余人嬉笑打闹在吴莉莉前边来来往往。林芑按住吴莉莉的肩用力地摇了摇，吴莉莉回过神来看着林芑，说道：“于凡走了。”

林芑听完立即冲出教室，吴莉莉看了忙跟了上去。林芑趴到廊台上向下看去，于凡已经走到楼下了。她想下楼却被吴莉莉一把抓住，吴莉莉叹了口气对她说道：“算了吧，追不上了。”她回头看了吴莉莉一眼，然后向楼下望去。

她望见他远去的背影，风沙吹进了她的眼睛，于是，他的背影，他的样子，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呆呆地望着那个模糊的少年，仿佛世界本来就该那么悲哀。

“你的MP4。掉在课桌下了。”林芑把东西递给吴莉莉，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