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将夜,张赴的骨塌了。"
张赴曾经问过我,如果有一天他离开,我会不会难得地为了他而哭一次。如今我站在他面前,用他最熟悉的神情回答了他。从平西到洛城,一路纵马狂蹄,颠着他的伤,带着他的信。从此他的那双眼睛每夜都会在我的梦里纠缠。
【壹】
洛城没有冬天,黄包车前面挂了几个红气球,气球下边连着手摇的黄铜铃,声音干脆又清亮的在大街小巷穿行。婆婆裹着大花袄推着车卖烧饼烤红薯,苍老的声音伴着黄铜铃声悠扬。
我就是拿着两块铜板买烧饼的时候遇到张赴的。
他被裹在一床小被子里,脸蛋红扑扑的,还有未干的泪痕。我抱起他的时候,他就睁着两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我,不哭不闹,兴许是累了。婆婆熟练的揭开箱盖用油纸包了两个烧饼递给我,"莫管咯王丫头,人各有命撒,我今早推着车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小娃娃被扔到那里了撒。"
"看被子材料挺有钱的,怎么会?"
"那楞个晓得啦,爹娘心狠的嘞,哦哟?还是个男娃娃。这里绣着名字的嘞。"
"张…赴。"
【贰】
我进屋时没有开灯,外面是落日余晖,从窗口透着光,浅浅的看见脱落大块的白然后露出红砖的墙壁,再暗些的墙角开裂,裂痕泛着青黑。他坐在那张我从市场淘回来的轮椅上抽烟,该是有一会儿了,满屋子烟雾缭绕的,我笑着说"您这是要飞升了?"
他顿了顿,猛吸了一口后把烟头朝我扔过来。
"狗崽子,天天就念着老子死是吧!"
我心想知道就好,蹲下把烟头拾起来,"你再扔就没得抽了。"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瞅见我怀里的小孩,又骂骂咧咧了起来"你能耐了嘛,出去一趟还能生个小野种回来?"
"捡的。"
"哟,你这书没读出屁用还学会搞有钱人那一套了嘛?还能养个小废物了撒。"
"可不。我不还养着你这个老废物?"
他不说话了,沉默的坐在老轮椅伸手摸旁边柜里的烟抽。
我给睡着的张赴解开小被子,放在床上再盖好。没和他说话就出门去戏班子了。
被烟熏得青黄的玻璃外也是青黄的天。
【叁】
彼时我十二岁,梨园老板可怜我,让我在梨园跟着戏班子唱戏。我基础不好,只能当个陪衬,再凭借着一点小聪明也能赚点小钱。
最近城里最大的戏班子倒了,里面的一位有些名气的老师被老板不知用什么法子弄了来,老师一眼瞧中了我,教我唱霸王别姬,我知晓这要是唱好了必然要红。每天大半时间都在老师那里练习其中起转承合。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他抱着睡醒哭闹的张赴笨拙的哄着,看到我出现,动作明显变得僵硬起来。
我绕过他进到里屋,关上门倒头就睡。
【肆】
张赴长到七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了梨园的名角,凭借着霸王别姬红极一时,城南那个出名的说书人还放言说王二丫之外再无虞姬。
而张赴在洛城最穷的小巷子里偏生养出了个傲气脾性,原本我想送他到梨园试试嗓子,他不肯,一口戏都不能唱,我放狠话说你不唱戏也行,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他说饿死也不做这般下九流的,说要当真英雄,尔后当真再没用过我一分钱,小时候给人跑腿混口饭吃,长大了就开始舞刀弄枪,给人当护卫,还煞有介事地把赚的工钱给我,说是房租。
我笑着收了钱,出门拐了个弯就扔到街头地上被一群乞丐抢光。
【伍】
战乱来的很迅速,南边的战事已经好多年了,人们心里一直担着这份心。这一下烧过来,有钱人开始北迁,剩下的老百姓就惶惶不得终日。
梨园本就是靠的富贵平安,狼烟一起,生意也惨淡下来,戏班子里大多是本地人,不能随便的就跟老板跑路,老板就天天坐在戏台子下抽旱烟。我找不到老师,去问老板,唱戏的嗓子金贵,我用手绢沾了水捂住口鼻,老板眼神沉郁的看着戏台,一口接着一口的抽。含糊着答"你说周老师啊?他早就走啦,都散啦,散了吧。"
然后扯着他嘶哑的嗓子唱女腔
——壮士轻生死,征战几人回。
——非是我贪生怕死不挂帅,宋王他听谗言叫人伤心
我甚觉惨不忍睹,惊得掉了两滴泪。
【陆】
张赴偷偷南下,去发战乱财,没两年竟当上了个军官,彼时我已三十,梨园的东西都变卖了,和老板开了家烟馆,我却不抽,护嗓子,他笑我矫情,我闻着他身上的烟味不愿搭理他。
次年,老板向我求婚,我笑了笑,没答应。
战乱停在洛城边,又被一点一点逼着往南去,我从过问战事,只是偶尔会坐在窗台边听楼下一群老烟鬼聊战乱到何处了,聊张姓军官的辉煌功绩,听老头得意的拍拍桌说是他儿子然后被众人起哄。
年末张赴回来了一趟,和老爷子喝酒聊天。还给他带来了个新式轮椅,教他怎么用,老爷子的烟酒朋友啧啧羡艳,说你家王丫头捡了个好孩子。
喝醉了的张赴来找我,在门外让我为他唱一曲霸王别姬,我在门里不说话,他等了许久,好似没忍住一般抱怨:你总是这样冷漠。又急急的说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不会为我难得难过一次。"
…
"好吧。晚安。"
又两年,老板第二次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柒】
瘦山凝壁,絮絮莺谛惊走了春日三尺寒,洛城牡丹一夜绽尽了先枝。
他请假回来,进屋前还抚平了衬衫褶皱,烟馆里各式各样的烟味穿透他穿的中山外套,同时刺激我的鼻尖。
“南方的女人舒服吗?”我倚着门框笑,抽完仅剩的烟屁股,烟雾缭绕熏得我眯了眼睛。
他沉默的看着我,我们总是互相看不上眼的,他嫌弃我的戏子身份,我也瞧不上他的傲气。
他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又离开。
我抽着长烟看长街上的人,老爷子推着轮椅经过,感叹说昨夜臭小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晚上,闹得他也没睡好。
我从未出过洛城,却也听得到中原烽烟烧的人心慌,也能想象记忆里的影子如何负着新伤踩着骨血杀出一条血路。
再后来是一具从南边运回来的尸体和一张纸。
——赴南下为国征战,未能报父报姐之恩,身后财产尽数都留给家姐。
我看了看大堂中央摆着老爷子的相片,又看了看正在逗儿子的夫君,陌生的小将士在我耳边叨叨说上面给张将军的赏赐他可是一点没动。
指尖发起抖来,薄薄的纸从手里飘出去,仲夏日我无端的大病一场。
【捌】
——姐姐,项羽是英雄吗?
——是。他是天下人的英雄。
——那我以后也要成为大英雄!
——好。
英雄枯骨归黄土,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话本里的虞姬,都是一意孤行爱霸王。
我为女儿郎,偏生唱了项羽词。
——今日,你我当别
——免你…牵挂
【玖】
"将军!将军!洛城突然运来了大批物资!大家有救了!"
"可问了是谁送的?"
"不知,只知道姓王,是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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