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公：《文字属性》专题之二：文字与语符

墨公：《文字属性》专题之二：文字与语符

从语言到语符、从语符到文字，是一个人类文明的进化序列。

近代西方语言学输入中国以后，不少学者受其影响，将西文称“拼音文字”或“表音文字”，这是比附汉字之误称，是极不严肃的。前面已经讲过，“文字”是中国的专有名词，有准确的内涵和外延，出现在公元前二世纪的秦汉之际，替代的是更早一千年的古老名词“书”或“名”。名词的基本功能是“所以别也”，以不同的名词区别不同的事物。欲达此功用，必追求名实相符，即名词必须符合其指称对象的实有特质。中文与西文特质迥异，以文字指称西文，实为张冠李戴之误。

这个错误来源于对文字的如下定义：“文字是口语的记录。”这个定义，一直被业界称为源自语言学大师索绪尔（1857-1913）。本文第三部分会详说此事，这里只是说明，索氏并无此定义之说，更无张冠李戴之滥。根据其讲课笔记成书的《普通语言学》（1916）中写到：“A language and its written form constitute two separate system of signs. The sole reason for the existence of the latter is to represent the former. ”此言直译为“语言和书写下来的语言是不同的符号系统，后者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描写前者。”这里索氏将语言分为两种：Spoken Language和Written Language，前者是口语，后者全称为Sign of Written Language，可译为语言书写符号或语言记音符号，直译的简称可为“书符”，定性的简称则以“语符”为宜。此处“描写”represent亦可意译为“记录”。语符是语言的记录，这是正确的，索氏声明自己研究的只是沿用希腊字母的欧洲语符，这些都是口语的记音符号。语符就是以特定的记音符号，记录特定地区、特定人群口语的音声，性质上属于口语音声的书面化、符号化。使用时，当人们看到这些记音符号，首先识别出的是音声，再经由音声所关联的意义，联想出词义、语义。词义和音声之间的指代关系，是随机的、任意的无理指代符号。

甲骨文

语符是语言进化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语符作为记录口语的工具，是依附在语言上的，是跟着口语变化的。口语的特质是具有任意性、弥散性和流动性，它是鲜活的、不断变化的。语符服从口语音声属性，因此也是感性的、任意的、发散的、流动的、随机的；语符作为口语的记录工具和结果，在应用中工具不断改变结果，结果更不断改变工具，因此始终处于剧烈的变动状态。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公元前的语符系统都消失了？为什么语符在国家形成前不能持久存续？为什么现存各种语符都是在国家建立后成形？甚至在国家成立后仍会不断质疑其合理性？短时间（比如百年）内创制的语符是不可能稳定而持久存续的，尽管国家的合理性需要它存在。语符的书面化，主要是靠字母串组成的单词，词汇随口语实时创造，随用随造，随造随弃，变动不居。一旦口语和词汇的变化积累到一定程度，语符系统将会消解。现存西方仍使用的语符系统，较古老的法文千余年、德文八百年、英文五百年，较年轻的不过二三百年。语符原始的不稳定性，完全是由于其不与客观事物直接关联造成的，它只是进化为文字前的某个阶段性产物，其随生随灭，是历史的必然。  

文字是语符发展到更高阶段的符号形态，语符是介乎于语言和文字之间的未完全发育的符号形态。语言为音声符号，口耳相传，转瞬即逝；语符为口语记音符号，依附口语，相与迁变；文字为事物之识别符号，物质不灭，相与俱在。语言、语符、文字，皆达意之具，是人类为自己厘清意思、为他人转达意向之工具。这三个阶段的三种形态，发育次第有序，发展步秩有阶。

贾湖遗址出土骨笛

前面说中国文字孕育之期，即从贾湖遗址文化到黄帝的四千年，学界多称为原始文字符号时期，实际也可以称语符发展时期。我们今天看到的近千种书刻符号，今仍可推识者，为原始文字符号，但数量很少；多数不可辨识者，实为语符，即口语之记音符号。其时先民有口语，想要书刻言事，将所言之事传留，遂创制语符。但语符因依附口语，贾湖以下四千年口语变动剧烈，故记录其时口语之书刻符号，今不可识。随生随死，故取其可取，弃其可弃，造作文字。直接以文字关联客观对象，期使符号稳定明白。举一例可见语符变迁太速的困窘：近世西文经几百年的发展，已受困于语符流变之速，故用拉丁文作学术名词、专有名词，举凡植物学、动物学、生物学、医药学等大量学科术语，都用拉丁文命名，盖因拉丁语已死，稳定而不再变迁之故。所以我们今天去医院见到的科室名都是拉丁文。这种挖肉补疮、借尸还魂的举措，都是临时的对付之招。语符的流变性、弥散性已使英文的词汇逼近千万级，毕竟普通人对一类符号的辨识记忆不超过二三万。再过一百年情况又将如何？

文字区别语符是明显的，要点在于：A.映像口语音声，但可超脱口语（十里不同音、古今不同音而文字皆一），B.直接表达意义、意象，C.运载思维（含义理、类属），D.承载历史文化（古今贯通），E.构件均有效能（高效费比）,F.构造有理（六书、字理），G.对应客观世界（文字与世界的同一性）。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将择要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