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光辉

我常常穿过岁月之眼看到她。她额头光洁，满头乌发，在脑后绾着一个发髻。从没见过她的头发有一丝蓬乱。她永远穿着乌布罩衫，同样颜色的裤子，在脚腕处打着绷带，与她缠过足的小脚十分和谐。

她跟我说，你放学的时候，如果看到讨饭的女人，领着比你小一点的女孩，你就领到家里来。我真的那么做了。她让她们在院子里坐下，端来水和馒头。那时候大人们都吃花面馒头，一层白面，一层红薯面。她们吃东西的时候，她将我穿小的衣服拿出来放到她们的包袱里。临走再塞两个馒头在她们的手里。

中秋节的时候，她会蒸一个很大很大的月饼，上面布满了红枣。看起来那么漂亮又那么美味，我好想赶紧吃到嘴里。她阻止了我，除了这个时候，她可是什么事情都依着我的。我是不是流口水了呢？只记得外公说，你那都是迷信，快让孩子吃吧！她说，不行，得让月亮娘娘看到最圆满的月饼，月亮娘娘才能保佑所有的人平平安安，该团圆的时候就会团圆。我盼星星盼月亮，月亮娘娘终于出来了，她在浩瀚的夜空中看着我们。

我九岁半的时候，妈妈来接我。外婆给我做了一双新鞋。我穿出去不小心踩到泥里，成了一双小泥鞋。我也很沮丧，但是外婆说：不再来，不再来（当地方言没关系的意思）。

过了一两天，鞋上的泥已经干了，她将鞋拎起来在墙上敲打，将那些泥巴给磕下来。边敲打边嘴里念叨：呀！你看看，新鞋子就踩到泥里，就成了这样。

大概是这样一些话语。大人们在聊天儿，都没把她说的话当回事儿。我在旁边忽然开始哭起来，哭得越来越伤心。大人们不知道我在哭什么，问了半天，我才说：外婆前两天说不再来、不再来，现在又来数落我。

当时外婆的神情里有心疼，有强装的笑，有不知所措。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忽然理解了外婆。当时她在以仿佛责备我的语气，掩饰自己伤心的情绪。第二天早晨妈妈要带着我去赶火车，我才意识到离别是什么。我大哭着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终究我还是走了。躲在角落掀起乌布衣襟抹眼睛的外婆，说，快走吧，快走吧，别耽误了上车。

我上大学了。我坐火车独自去看外婆。我们边剥玉米边聊天。我说，舅舅长得好看！外婆说，不好看。我说，表弟长得好看！外婆说，不好看。我问，那谁长得好看？你最好看！外婆说。

大四的一天夜晚，我正在学校操场上跟同学散步，忽然一阵心疼，莫名悲伤的情绪让我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第二天收到电报，外婆在头天晚上去世了。后来听说，外婆是在睡梦中走的，睡觉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毫无征兆。

从此，我觉得，外婆总是在天上看着我。在我难过的时候，在我快乐的时候，在我惶恐的时候，在我安宁的时候……她笑得那么高贵，散发着灿烂的光辉。只要看到外婆的笑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今天，我走到这里，看到流光溢彩的河流。岸边的树枝上，挂着几只美丽的瓶子，闪烁着各色的荧光。我忽然想到外婆。我默默地跟外婆说，今晚，你到我的梦里来吧。我想扑进你的怀里，我想坐在你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