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豫东大地,一串喜庆的鞭炮炸响在清冷的秋冬交替的时刻,惊起院后老白杨光秃枝丫上的麻雀四散纷飞。院子里面流红溢彩,挤满前来贺喜的父老乡亲。主事人嘹亮的一声嗓子:“新郎新娘行叩拜大礼!”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吴陈氏,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被推搡着坐上那张铺上了大红毯子的老椅子。吴陈氏与年龄不相符的过度苍老的脸上洋溢出笑容。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和儿媳,欣慰中夹杂着一阵隐痛,儿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这一晃二十来年也就过去了啊。她脑海中总忍不住浮现她的儿子刚出世的时候,那家简陋的医院和那张简陋的病床。二十来年啊,她的眼泪挣扎着要流下来。吴陈氏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看着跪在地上给她磕头的儿子和儿媳,他们额头上已经沾满了尘土,吴陈氏心疼地说:“孩子,行啦,快起来吧。”说着就想去把俩人扶起来。众人闹闹哄哄着重新将她按在椅子上。吴陈氏的儿子直了身子,对她说:“娘,您坐好。我给您磕三万个头也应该!”吴陈氏看着脸面黝黑的儿子和一身红装的儿媳,坐在那张褪色的老椅子上,在七七八八的嘈杂声中,高兴地流下两行浊泪。二十年,一晃二十来年过去了啊。
那时候吴陈氏正是年轻女人。刚进丈夫家门不到一年时间。她躺在那家简陋的医院,正强忍着疼痛把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世界上。医生面带笑容告诉她守在门外的公公婆婆:“男孩,整八斤,母子平安。”老两口干枯的脸上闪出一抹笑容。躺在里面的吴陈氏浑身虚弱,她真正知道了为什么老辈人总说生个孩子就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她八斤重的儿子让她的下面缝了好几针。公公婆婆进来的时候,她还挣扎着要自己走到走廊另一头的病房去。那时候还算年轻的公公二话没说,拿张毯子裹在她身上,把她抱了过去。她慢慢躺在靠窗的那张简陋的病床上,医生把儿子放在她旁边让她搂着。她看着眼睛还没有张开的儿子,忍不住用苍白的手摸摸他湿溜溜的头发,摸摸他小小的脸,捏捏他胖乎乎的脚丫。婆婆站在一旁,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哽咽着:“要是孩子他爹能看见多好啊。”老公公赶紧打断她,“现在不说这事了啊。”躺在床上的吴陈氏似乎没有听见这小小的争吵,一遍遍看着臂弯里的孩子,她欣慰地发现孩子的鼻梁骨跟他爸爸一样,坚挺着透出一股倔强。她回想起那坚挺的鼻子上面的眼睛,曾经很多次看着她温柔地笑。吴陈氏就这样躺在那张简陋的病床上,看着新生的孩子。窗户外面是一堵破墙,灰黑的墙面斑驳破落,几丛新生的绿草在墙头孤零零地摇曳。风从墙头掠过,呜呜的声音让她想起半年前的那一幕。才半年啊,杨树还是那颗老杨树,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一样的是落叶摇摇晃晃,可是树顶的风已经从充满凉意的北风变成了温暖的春风。
北风从树顶呜呜吹过。一串鞭炮炸响在清冷的秋冬交替的时刻,惊起院后老白杨光秃枝丫上的麻雀四散纷飞。怀孕三月的吴陈氏,费力地爬上梯子,爬到屋顶。她看到凉风里长长的送葬队伍,耳边是苍凉的唢呐,从老祖宗的消亡吹到今生她的男人的沉没。北风掠过,带来远处隐隐约约的哭声,恍恍惚惚,恍如隔世。她想起在几个月前,她送外出打工的丈夫到县城的时候,她的男人还是那样生龙活虎,把简单装了几件衣物的化肥袋往肩膀上一甩,告诉她好好在家,等他打工回来。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盒装在木匣子里的灰尘了哪。那个跳上汽车的男人再不能迈着大步走进他们的院子。她站在北风中的房顶上,两行清泪。老辈人说怀孕的人不可以去参加葬礼,那样会给肚里的孩子带来厄运。她就这样站在房顶上看吧,送她的男人最后一次远行。她想起父老乡亲们甚至不知道他的死因,就在那样一个平静的午后,他安静地躺在几千里外给别人送牛奶的三轮车上。等到同去打工的村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他乡的凉风里,在一圈围观的人群里面,变得发紫了。他们只给她带回一盒灰尘,她在那捧灰尘里再找不到那个背影。吴陈氏站在屋顶的北风里,看到远处升腾起一柱黑烟,那是在焚烧他丈夫的衣物,让他到了那边也有衣服穿,不会冷。吴陈氏站在那里,像一副剪影。她想起丈夫的骨灰运回来的那一天,正值秋雨连绵,公公婆婆在泥水里哀嚎痛哭,她以为她已经尝透了这世间的寒冷悲哀,在那一刻她还是揉揉被北风刻画痛了的眼睛。吴陈氏站在房顶的北风里,脚下是老杨树又一年的落叶,她望着远处的烟,听着遥远的唢呐和幽咽的哭喊,回想起她的前半生。二十来年了,时间怎么这么快。这一晃,就是二十来年了啊。
永远炸不完的鞭炮,永远吹不完的唢呐,永远刮不完的北风。乡亲们说,吴陈氏在娘胎里三个月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去世了。一副薄薄的棺材匆匆了却了一个庄稼人平淡的一生。吴陈氏出生不久,她的母亲也离家出走了,留下她跟着年迈的奶奶。人们都说,这孩子命硬,命中就得孤独一人啊。小的时候,她像别的孩子一样,在一层又一层的落叶里走过阳光与黄土里的童年。谁也不会记起的某一天,一个算命的瞎子哼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走过她的村子。正在和别的伙伴玩耍的她叫着,笑着。瞎子听到她的声音,一怔,停下来叫她过来。瞎子摸索着捏捏划划她的手,摇摇头笑笑,从破布袋里掏出几颗糖给她,又唱着听不懂的歌走了。十二岁那年,奶奶过世,吴陈氏从此孤身一人,刷锅做饭收拾屋前屋后,只有一个远房的叔叔偶尔来看看她。豆蔻年华,吴陈氏没有像田野里的豆荚那样温暖地生长。直到有一天,说亲的人领着她后来的丈夫来到她干净而贫穷的院子里。那个年轻的男人在院子里四周望了望,然后看着站在堂屋门口的她。那时候吴陈氏还是年轻女人,她站在那里局促地搓着衣角,她不敢看那个年轻的男人。他走过来,看看她年轻的被北风刻画的脸,只说了一句:“跟我走吧。”后来的一天,她就跟他走了。出院门口的时候,吴陈氏回头望望那个她生活了二十来年的院子,清清冷冷简简单单。她没有太多留恋的跟他走了。她的丈夫背着她走过开满金黄野花的田野,背她走进他们的新家。那一天,正是清冷的北风吹过的时候,吴陈氏年轻的面庞藏在红盖头下,给她的公公婆婆行叩拜大礼。鞭炮炸响在明亮的空气里,惊起屋后老杨树上的麻雀四散纷飞。
而一年后,仅仅一年后,怀胎三月的吴陈氏就这样站在屋顶的北风里,目送那个背她走进家门的男人走向更远的地方。她以为她已经尝尽了这世上的寒冷悲哀。在那个清冷的下午,在众人散尽之后,吴陈氏借口说出去走走,去她丈夫的新坟前大哭一场,哭湿了地上的一滩黄土。在那之后的半年,她躺在了那家简陋的医院的简陋的病床上, 一遍遍看着臂弯里的还没有张开眼睛的孩子,看着他与他的父亲相像的坚挺的鼻子。之后,她走下病床,带着她的孩子回到他们的家。吴陈氏那时还是年轻女人,她的公公总怕她在这个家里窝不住,对她说:“如果你想改嫁,我把你当自家女儿给你准备嫁妆。只是这孩子,留给俺老两口吧。”吴陈氏听了,轻声地说:“爹,我不改嫁。”之后转身走进屋子收拾桌子柜子。吴陈氏的婆婆也对她疼爱有加,真把她当自家女儿看待。他们给吴陈氏的儿子取名叫难难,来表示那段艰难的岁月。小孩子的哭声给这个院子增添了许多生气,人们渐渐稀释了哀伤,迎接太阳一次又一次升起,日子平淡地重复着。在谁也不会记起的某一天,一个算命的老瞎子哼着听不懂的歌,走进吴陈氏的村子。吴陈氏正抱着难难坐在门口的阳光下,哼着歌给怀里的孩子听。老瞎子听到吴陈氏的声音,一怔,摸索着走向她。他让她伸出手,他摸算了好久,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他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他说:“孩子命苦啊。九宫冲煞,命犯孤星。这种命盘我本不该算,会折我阳寿哪。孩子啊,你三世劫难集于今生,三个最重之人会先后离开你。天机不可多泄,孩子,你记住我一句话” ,算命的老瞎子瞪着浑浊无底的眼睛看着远处,犹豫着说,“死宫之中,必有绝路啊。”之后老瞎子从破布袋中拿出几颗糖,给她怀里的孩子,又哼着听不懂的歌走了。吴陈氏看着怀里的孩子,平静地笑笑。那一年,吴陈氏还是年轻的女人,她坐在家门口的阳光里给她心爱的孩子哼着歌。
太阳一天天升起又落下。屋后老杨树的树叶落了一年又一年,屋顶的北风一次又一次带来寒冷的北方的气息。在这些日子里,多少人来了,多少人又走了。老杨树的年轮刻画一圈又一圈,吴陈氏脸上的皱纹也在北风的刻画下多了一道又一道。一晃之间,又是二十年过去了。二十来年啊,这二十年间,吴陈氏送走了心疼她的公公婆婆,两副薄薄的棺材匆匆了却了两个庄稼人平凡的一生,化作田野里两座紧紧相依的不起眼的坟墓。这二十年间,吴陈氏给她丈夫的坟上添了一层又一层新土,院子里小孩子的哭声送走一天又一天。日子在平淡中蜿蜒前伸,她的孩子也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她的儿子也作为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说亲的人的带领下,走进一个姑娘的院子。而现在,吴陈氏就坐在那张铺上了红毯的老椅子上,无比幸福地看着她的脸面黝黑的儿子和一身红装的儿媳给她行叩拜大礼。两行浊泪在吴陈氏的脸上流下来的时候,北风正呜呜地吹过屋顶,鞭炮声炸碎清冷的阳光,惊起了屋后老杨树上的麻雀四散纷飞。
时间总是没有任何痕迹,也抹去所有事情的痕迹。一年后,当北风再次带来落叶的讯息的时候,吴陈氏正在打扫屋后老白杨落下的又一年的树叶。她的儿子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她,医院检查说她的儿媳妇怀孕了。吴陈氏丟下扫帚,颤巍巍地跑回院子里看她的儿媳妇,一遍遍叮嘱她要吃好睡好,注意身子。那天晚上,吴陈氏点起了油灯,在灯下眯着眼睛为她即将来到人世的孙子缝制衣裳。等到她的儿媳怀孕快三个月的时候,吴陈氏已经缝制好了厚厚一叠小孩子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她儿媳妇的床头。在没有几个人会记起的某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吴陈氏对她的儿子和儿媳说要出去走走。她锁上属于她的那间小屋的破旧的房门,钥匙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转身望望干干净净的院子,望望屋后的老杨树在暮色中伸开光秃的枝丫,望望儿子和儿媳屋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吴陈氏跨出院门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二十多年前,她的男人背她走进这个家,那时候,她和他都还是年轻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像落叶一样,像村外漫野野花一样的黄灿灿的幸福。
几天后,鞭炮声再次炸响在辽阔的豫东大地,在清冷的秋冬交替的时刻,鞭炮声惊起屋后老白杨光秃枝丫上的麻雀四散纷飞。吴陈氏的怀孕三月的儿媳艰难地爬上梯子,爬上屋顶,去送疼爱她的婆婆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远行。老辈人说,怀孕的女人不能去参加葬礼,那会对肚里的孩子不好。她就那样站在屋顶,北风呜呜掠过,送来苍凉的唢呐声和幽咽的哭喊,长长的送葬队伍在空旷的田野蔓延。远处,一柱黑烟升起,吴陈氏的儿媳知道,那是在烧她婆婆的衣物,让她到了那边也有衣服穿,不会冷。吴陈氏的坟就在她丈夫的坟旁边,她现在终于可以紧紧挨着那个二十多年前就离开她的男人,也是那个背着她走过田野走进家门的她的男人。吴陈氏的儿媳站在屋顶,脚下是老白杨又一年的落叶。两行清泪滑下她的面庞。她感谢这个心疼她的婆婆。吴陈氏,这个平凡的女人,在北风刻画她的面庞四十多年后,安静地离开这个她深深留恋的世界。半年后,那家简陋的医院的医生面带笑容对吴陈氏的儿子说:“男孩,七斤二两,母子平安。”
谁也不知道的是,在吴陈氏走出她和儿子儿媳的院门的那天晚上,她走回小时候居住过的已经倾塌的老屋,站在那里看了又看,之后又走到村口的水塘。在水塘边,她还能看到远处家里的一点灯火,那是她后半辈子生活的地方。她放下了所有心事,在水塘边划出一道泥印,让后来人以为她是不小心掉进去的。然后她慢慢走向水塘的中央。谁也不知道她想起算命的老瞎子的话,她一生要经历三次劫难,三个最重的人要先后离她而去。她在娘胎中三个月的时候,她的父亲在一阵鞭炮声中被抬走了;她怀孕三月的时候,她的男人死在遥远的他乡,只给她带回一盒抓不住的灰尘;当她看着儿媳渐渐隆起的肚子,在她的儿媳怀孕将近三个月的时候,吴陈氏静悄悄地走向水塘的最深处。她用一辈子来深深相信那个算命的老瞎子的意味深长的话,用一辈子来琢磨比日子还艰难的那句“死宫之中,必有绝路”,她相信这些,她必须相信。这正如她用一辈子深深相信她丈夫对她说的那句话:那一年,吴陈氏还是年轻女人,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男人背着她走过漫野黄色的野花,他对她说:“咱们以后的日子,会跟这些花儿一样,黄灿灿地好看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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