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知道明天啥安排呢？我关掉了手机，关掉了电脑。夜里，躺在床上，听到爸爸在小声和妈妈说着什么，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时断时续，再加上妈妈时而啜泣，时而沉默，怎么都有一种临终遗言的感觉。“要不，要不，等几天再去？”妈妈终究还是不舍，“唉……”爸爸发出幽远的叹气，“为了毛毛的高考已经拖了这么久啦，再拖，恐怕就要找上门了，那就说啥也晚了！”良久的沉默后，传来了妈妈的声音“那明天，我陪你去。”“不用，这事不需要你陪的。”“不行，我陪你到了那地方就回，不陪你进去的。”“你干嘛非得一起去呢？在家陪着毛毛，好不好？”“不行，我怕，我怕你和老张书记一样……”哭泣声又起……
我不禁身上一阵发冷，将卧室的冷气调高了两度。妈妈所说的老张书记，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绝对是一个名人！他曾是我们这个县级市的市委副书记，算来也退下十多年啦！是个整天乐呵呵的胖老头，认识他的人背后都称他“张大帅”，表面上因为他和张作霖一样，口头语也是“妈了个巴子的”。更深一点诠释的话，据传他在位时，颇为爱才，举荐提拔了不少青年干部；同时宽以待人，讲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兼古道热肠，不能说有求必应吧，却总尽力而为；因此官场、商界风评甚好，“门生故吏”众多，大有登高振臂，一呼百应的意思，故此得名“张大帅”，倒也实至名归。记得在爸爸带我参加的一次饭局上，老张书记就曾酒后吐豪言“别看我老张已退下十来年啦，在金州市，到哪咱还是永远坐主客。哈哈哈……”，一大桌子人皆俯首称是！关于老张书记的传说太多，不过流传最广、最为人称道的大概是某人曾求多人办一事，始终进展缓慢，最后托人找到老张书记门下，送上重金求其成全，结果一番过问，此事以基本办成，只不过慢了些而已，于是，老张书记果断退回礼金，并附送两瓶好酒、两条好烟，以示友情。对方感动不已，大肆传颂老张书记真仁义、老张书记真讲究！真想送面锦旗啊！后来，我曾恶作剧的想象，真送锦旗的话，上面写啥呢？“贪亦有道”吗？
我和老张书记的交集，除了随爸妈和他吃过几次饭外，屈指可数，但每次都让我印象深刻！那次是大约三年前，我还上初中，妈妈接我放学，载我一起去了人民医院，原来老张书记昨天一连赶了三个饭局，在桌上就脸部抽搐、口眼歪斜，当晚就送进了医院，当妈妈和我探望他时，他正斜倚在床头上，偌大的豪华特需病房里，围满了人，大多都和妈妈认识，见我俩到来，就跟商量好似的，不一会儿功夫就都告别而去，瘦弱的书记夫人忙着出去送客，六目相对，老张书记斜着眼、咧着嘴，含混不清的来了句“妈了个巴子的，差点牺牲啦！”不约而同的，我和我妈笑作了一团，老张书记也笑了，他显然有点累了，笨拙的蠕动着，想平躺下。妈妈赶忙扶住他的后背，示意我把枕头放平，可当我拿起枕头，底下杂乱摆放着厚厚一堆钱，红彤彤的，像揉皱了的大红花！回家的路上，和妈妈说起我刚才的发现，她眼皮都没抬，只轻声应道“哦”。
还有一次，也是跟妈妈去人民医院探望，不过探望的对象换做了老张书记的夫人。那年我刚上高一，中秋节没过几天，在七楼的特需病房里，老张书记正在给半躺在病床上的夫人揉着太阳穴，老张夫人本来长得就弱不禁风的，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此刻见到妈妈的到来，更是有气无力的抱怨道:“我这头疼病啊，就是老张在任上时落下的，实指望他都退了这些年，可歇歇啦，谁曾想逢年过节的，一连十多天家里还像赶集一样，半夜三更还有让开门的，这觉一缺，脑袋就跟炸了似的，唉，疼的我啊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可不是嘛，我们家也这样，我说咱都成了接待员啦，又不好撵人家，烦死啦！”妈妈顿觉同病相怜。说完又觉欠妥，话锋一转，继而恭维道:“还是老张书记威望高，大家都念着恩情呐，说是人走茶凉，看看您家，礼不礼的无所谓，说到底人品在那儿呢。”“妈了个巴子的，一年到头整些节日干嘛？！”老张书记一脸的愤愤不平。回家的路上，我对妈妈感慨“老张书记真是德高望重啊！”“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个屁！”妈妈很不以为然。是啊，我的确搞不懂，我曾见过同学的爷爷从厂里退休后，依然去私企里辛苦打工，说是贴补家用，老有所为；我也曾见过退休的人民警察义务到公共场所宣传讲解防诈骗知识，他说这是发挥余热；我也曾见过位高权重的人退休后，或是街边下下象棋，或是广场遛弯，他说这是老有所乐。那老张书记退休后，依然日复一日觥筹交错、奋战于各色饭局；依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迎来送往；依然法力无边，能量无限，追随者众多！这又算啥呢？然而，更让我搞不懂的是，人称金州官场常青树、商界吉祥物的老张书记，风光无限的“张大帅”，却在一个飘雪的日子，跳楼了！
至今我都不敢想，那一刻，他的内心该是多么的决绝！2020年的1月17日，腊月二十三，北方传统的“小年”，风雪交加，老张书记从医院病房十九层的楼顶一跃而下，重重砸向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坊间传言四起，官方讳莫如深，统一宣传口径是抑郁症！那个在饭局上，段子笑话顺嘴流的老张书记；那个整天红光满面、声如洪钟的“张大帅”，会得抑郁症？！鬼才信呢！
果不其然，老张书记的“头七”还未过，他那在金州经济技术开发区任派出所所长的儿子就被双规了；与此同时，他曾经的秘书——现任的住建局局长，在被纪检部门带走五个多月之后，法院一审获刑14年；老张书记的死终究没能保全自己的家人，在党和国家的全面深入的反腐决心面前，他的死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或许在他绝望的纵身跳楼的那一刻，原本是想化为一个惊叹号，让一切戛然而止。但讽刺的是，他不过是用自己生命掀开了金州反腐大幕的一角。凛冬已至，更猛烈的暴风雪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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