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都是为了这个家”，听上去多么温暖。可现在还有个家的样子吗？！世间的路本不同，有的通向巅峰，有的一路坦荡，有的却滑入深渊，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在踏上征程的那一刻，无疑都是心存美好的，只是走着走着，有的人就丢了初心，再也寻不到回家的路……
爸爸出身贫寒，即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金州，贫寒这个词也已很少用到！金州是全国经济百强县，又刚刚撤县改市，一派繁华！可爸爸家就是显得如此突兀，爷爷弟兄两个，父亲早亡、大哥智障、且上有偏瘫在床的母亲。因为穷，爷爷三十几岁才讨的老婆，也就是我奶奶，奶奶小时得过大脑炎，就像小品里表演的那样:左手六、右手七，左脚画圈，右脚踢那种。脸部时不时的抽搐，说话含混不清，不过好在奶奶不傻，人残志坚，很要强，很能干，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养猪能手，并且颇具市场头脑，她是我们金州第一个种植平菇的人，按说这日子应该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可奶奶的婆婆得打针吃药啊，智障的大伯哥等着张嘴吃饭呢。听爸爸讲过，奶奶的婆婆直到爸爸结婚那年才去世，而患有智障的大伯哥则是在我上小学时，到河里摸鱼，淹死了！为此，奶奶到死都很自责，觉得没照顾好大伯哥。奶奶忙碌一生，终究还是难逃清贫，但奶奶收获了赞誉和尊重！村里的人都说，奶奶的婆婆入殓时，躺了这么多年，浑身上下连个褥疮都没有！大伯哥往灵车上抬的时候，六个人抬都觉得沉！这就是爸爸的妈妈、我的奶奶，她用她的刚强和善良，给我们后世留下了一个好名声。
而爸爸对奶奶的感情无疑是复杂的，爸爸讲过，他只带奶奶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只一次！他只记得推开教室门，班里鸦雀无声，当领着奶奶走向座位时，爆笑声响起……，每当想到此，我都会心疼爸爸好久，那个尴尬至极的时刻；那个手足无措的母亲；那个局促不安的少年；爸爸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也是因为奶奶，那是的我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胖嘟嘟的，随爸爸来到老家，爷爷奶奶很久很久没见过我啦，亲的不行，尤其奶奶含糊不清一直喊我的乳名“毛毛、毛毛……”“唉——，奶奶，你怎么一直喊我叫妈妈呀？”我调皮的逗着，爸爸铁青着脸，一脚将我踹出了门外……，我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回头看到，奶奶在拼命撕打着爸爸，爷爷向我跑过来。后来，爸爸在投案自首之后，曾提过一个请求，那就是在判决下达后能去一次奶奶的坟前。
奶奶对爸爸的学习是上心的，家里的活从不让爸爸干，有时爸爸帮下忙，也会遭到呵斥，只想让爸爸读书，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奶奶心里明镜似的，唯有高考才是爸爸改换门庭的出路。爸爸终究也没辜负奶奶的良苦用心，顺利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专，那年月，大学还是稀罕物，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勤俭持家的爷爷奶奶破天荒杀了一头猪，邻里街坊、亲朋好友好一番庆祝！庆祝的主题就是爸爸从此跳出农门，今后就是“公家人”，捧上了铁饭碗。可世事总是多变，当爸爸三年后大学毕业，国家对大学生已不包分配啦！爸爸当时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听上去高大上，但论竞争力在人才市场上连个职高毕业的半大小子都不如，看着屋中呆坐的爸爸，奶奶心急如焚，这时一个专门卖给奶奶酒糟喂猪的大叔见次情景，热心相助，说和金州白酒厂的厂长提下，不行先进去干着临时工，慢慢再想办法，要不把孩子就闲废啦！那时每个县几乎都有一个白酒厂，而且效益都很好，金州白酒厂更是远近闻名，产品俗称“北方茅台”，供不应求！奶奶自然千恩万谢，就差磕头作揖啦，大叔也是实在人，没几天来信儿啦，让爸爸去酿造车间报到！
就这样，爸爸成了酒厂的一名临时工。中国可能是最讲究名分的国度，至今“临时工”存在于各行各业。虽然进入了酿造车间，爸爸的工作说到底就是一个打扫酒糟的。每天酿完酒，正式工们洗完澡，喝着茶、品着酒开始打牌聊天，而爸爸此时就得将成吨的酒糟用手推车一车车装满、推出车间堆放，刚酿完酒的酒糟还冒着热气，又湿又粘，爸爸一天下来，汗流浃背不说，还磨的满手血泡，干最脏最累的活，挣最微薄的工资，没有社保，没有福利，没有假期！可爸爸愣是咬牙坚持过来啦，当爸爸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奶奶手里时，看着爸爸拎大铁锹磨得都有些溃烂的双手，奶奶心疼的哭啦！爸爸却陷入到自食其力的兴奋中，嚷嚷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整得奶奶一脸的凌乱！
不久，还真就“天降大任”啦！那时的市属企业，在抓好经营的同时，还是挺注重企业精神文化生活的，像金州白酒厂就有职工舞厅、旱冰场等等设施，合唱团、交谊舞队也搞得有声有色。不像现在的企业，即使搞个年会、团建之类，满耳朵灌的都是励志鸡汤，满眼望去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到处都弥漫着金钱的味道！当年，金州市每到七一、八一、十一，上级有关部门都会组织一次市属企业黑板报、宣传栏主题大赛，可每次金州白酒厂都是评比垫底，其实也没啥，也没啥硬性奖罚，可持续久了，厂长就感觉挺没面子的，毕竟金州白酒厂那可是全市的利税大户。马上十一将至，厂长在全厂“大干三十天，保证中秋白酒供应”的动员大会上，顺便提到，今年十一，谁能把黑板报、宣传栏给搞个全市第一，奖励一千元！有谁？举手！会场一片安静，厂长有些气急败坏，“八百多人没个行的，总不至于咱再花钱雇外人吧？”“要不，我试试？”爸爸从后排的角落里站了起来，红着脸、挠着后脑勺大声喊到！那期黑板报办得啊……，妈妈时常提起，黑板报完成的当天，厂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看，下班时间到了，班车司机催了好几遍，大家伙才意犹未尽的散开回家！全市第一妥妥的！
爸爸用自己的实力赢得千元大奖，同时也赢得了“酒厂大才子”的名号，临近年底，办公室通知爸爸厂长有请！厂长交给爸爸一摞资料，说是市里经济会议有个发言，让爸爸写一下，明天下午用。一夜未眠之后，爸爸把写好的发言稿交给了厂长，厂长阅后，满意的狠拍我爸两下肩膀！而更让厂长满意的是，那次发言，他收获了四次掌声，市委书记都听的颇为动容。爸爸从此一步登天，从一名出苦力的临时工，直接转正，并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厂长秘书！爸爸曾讲过，那是他的高光时刻，他原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啦，可以惬意的度过。直到妈妈的出现，才知道，他的人生不过刚刚开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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