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朱光潜
谈到究竟,文艺方面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作品。一个人在文艺方面最重要的修养不是记得一些干枯的史实和空洞的理论,而是对于好作品能热烈地爱好,对于低劣作品能彻底地厌恶。能够教学生们懂得什么才是一首好诗或是一篇好小说,能够使他们培养成对于文学的兴趣和热情,那才是一位好的文学教师;能够使一般读者懂得什么才是一首好诗或是一篇好小说,能够使他们培养成对于文学的兴趣和热情,那才是一位好的批评家。真正的批评对象永远是作品,真正的好的批评家永远是书评家,真正的批评的成就永远是对于作品的兴趣和热情的养成。
书评家的职务是很卑恭的。他好比游览名胜风景的向导,引游人注意到一些有趣的林园泉石寨堡。不过这种比拟究竟有些不恰当。一个旅行向导对于他所指点的风景不一定是他自己发现出来的,尤其不一定自己感觉到它们有趣。他可以读一部旅行指南,记好一套刻板的解释,遇到有钱的顾主就把话匣子打开,把放过几千次的唱片再放一遍。书评家的职务却没有这么简单。他没有理由向旁人说话,除非他所指点的是他自己的发现而且是他自己的爱或憎的对象。书评艺术不发达即由于此。在事实上,一个人如果不以书评为职业,就很难有工夫去天天写书评;而书评却不如旅行向导可以成为一种职业,书评所需要的公平、自由、新鲜、超脱诸美德都是与职业不相容的。
常见的书评不外两种,一种是宣传,一种是反宣传。所谓“宣传”者有书店稿费或私人交谊做背景,作品本身价值是第二层事,头一层要推广它的销路,在这种书籍的生存战争中,它不能不有人替它“吹”一下。所谓“反宣传”者有仇恨妒忌种种心理做背景,甲与乙如不同派,凡甲有所作,乙必须闭着眼睛乱骂一顿,以为不把对方打倒,自己就不易抬头“称霸”。书评失去它的信用,就因为有这两种不肖之徒如劣马害群。书评变成贩夫叫卖或是泼妇闹街,这不但是书评末运,也是文艺的末运。
书是读不尽的,自然也评不尽。一个批评家应该是一个探险家,为着发见肥沃的新陆,不惜备尝艰辛险阻,穿过一些荒原沙漠冰海;为着发现好书,他不能不读数量超过好书千百倍的坏书。每个人都应该读些坏书,不然,他不能真正地懂得好书的好处。不过在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里坏书都“俯拾即是”,用不着一个专门家去把它指点出来。与其浪耗精力去攻击一千部坏书,不如多介绍一部好书。没有看见过小山的人固然不知道大山的伟大;但是你如果引人看过喜马拉雅山,他决不会再相信泰山是天下最高峰。好书有被埋没的可能,而坏书却无永远存在之理,把好书指点出来,读者自然能见出坏书的坏。
攻击唾骂在批评上固然有它的破坏的功用,它究竟是容易流于意气之争,酿成创作与批评中不应有的仇恨,给读者一场空热闹,而且一个作品的最有意义的批评往往不是一篇说是说非的论文,而是题材相仿佛的另一个作品。如果你不满意一部书或是一篇文章,且别费气力去唾骂它,自己去写一部比它较好的作品出来,至少,指点出一部比它较好的作品来!一部书在没有比它再好的书出来以前,尽管是不圆满,仍旧有它的功用,有它的生存权。
批评的态度要公平,这是老生常谈,不过也容易引起误解。一个人只能在他的学识修养范围之内说公平话。对于甲是公平话,对于乙往往是偏见。孔夫子只见过泰山,便说“登泰山而小天下”,不能算是不公平,至少是就他的学识范围而言。凡是有意义的话都应该是诚实的话,凡是诚实话都是站在说话者自己特殊立场扪心自问所说的话。人人都说荷马或莎士比亚伟大而我们扪心自问,并不能见出他们的伟大。我跟人说他们伟大么?这是一般人所谓“公平”。我说我并不觉得他们伟大么?这是我个人学识修养范围之内的“公平”,而一般人所谓“偏见”。批评家所要的“公平”究竟是哪一种呢?“司法式”批评家说是前一种,印象派批评家说是后一种。前一派人永远是朝“稳路”走,可是也永远是自封在旧窠臼里,很难发现打破传统的新作品。后一派人永远是流露“偏见”,可是也永远是说良心话,永远能宽容别人和我自己异趣。这两条路都任人随便走,而我觉得最有趣的是第二条路,虽然我知道它不是一条“稳路”。
法朗士说得好:“每个人都摆脱不开他自己,这是我们最大的厄运”。这种厄运是不可免的,所以一般人所嚷的“客观的标准”“普遍的价值”等等终不免是欺人之谈。你提笔来写一篇书评时,你的唯一的理由是你对于那部书有你的特殊的见解。这种见解只要是由你心坎里流露出来的,只要是诚实,虽然是偏,甚至于是离奇,对于作者与读者总是新鲜有趣的。书评是一种艺术,像一切其他艺术一样,它的作者不但有权力,而且有义务,把自己摆进里面去;它应该是主观的,这就是说,它应该有独到见解。叶公超先生在本刊所发表的《论书评》一文里仿佛说过,书评是读者与作者的见解和趣味的较量。这是一句有见地的话。见解和趣味有不同,才有较量的可能,而这种较量才有意义,有价值。
天赋不同,修养不同,文艺的趣味也因而不同。心理学家所研究的“个别的差异”是创作家、批评家和读者所应该同样地认清而牢记的。文艺界有许多无谓的论战和顽固的成见都起于根本不了解人性中有所谓“个别的差异”。我自己这样感觉,旁人如果不是这样感觉,那就是他们荒谬,活该打倒!这是许多固执成见者的逻辑。如果要建立书评艺术,这种逻辑必须放弃。
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欣赏一部书,如果那部书有文艺的价值,也应该是在心里再造一部书。一篇好的书评也理应是这种“再造”的结果。我特别着重这一点,因为它有关于书评的接受。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对于一篇有价值的书评都只能当作一篇诚实的主观的印象记看待,容许它有个性,有特见,甚至于有偏见。一个书评家如果想把自己的话当作“权威”去压服别人,去范围别人的趣味;一个读者如果把一篇书评当作“权威”,恭顺地任它范围自己的趣味;或是一个创作家如果希望别人对于自己著作的见解一定和自己的意见相同;那末,他们都是一丘之貉,都应该冠上一个共同的形容词——愚蠢!
如果莎士比亚再活在世间,如果他肯费工夫把所有讨论、解释和批评他的作品文章仔细读一遍,他一定会惊讶失笑,发现许多读者比他自己聪明,能在他的作品中发现许多他自己所梦想不到的哲学,艺术技巧的意识以及许多美点和丑点。但是他也一定会觉得这些文章有趣,一律地加以大度宽容。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就应该明了:刘西渭先生有权力用他的特殊的看法去看《鱼目集》,刘西渭先生没有了解他的心事;而我们一般读者哩,尽管各人都自信能了解《鱼目集》,爱好它或是嫌恶它,但终于是第二个以至于第几个的刘西渭先生,彼此各不相谋。世界有这许多分歧差异,所以它无限,所以它有趣;每篇书评和每部文艺作品一样,都是这“无限”的某一片面的摄影。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艺》“书评特刊”第190期,1936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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