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扇

老家在江阴，紧靠长江边。偶然回老家，推开了那扇重重的铁门，打开了一个积灰的抽屉，却发现里面有一把蒲扇，米白色的香葵叶铺在微棕的藤条上，扇柄上还系着红色的挂絮。它安静地躺在抽屉里面，分享着岁月。旁边是稀碎的灰尘。

奶奶总是用这把蒲扇为我扇风，在老桂树下，在夏夜里，在童年。

儿时，总会搬一张木藤椅，斜放在老桂树下；再拎一张小木凳，矮矮地放在藤椅旁。每天都是早早就吃晚饭，然后等着未升的月亮，跟着奶奶坐在家门口。一会儿，邻里三三两两也都推开了自家门，携着小凳来到院落中。心歇凉，脚边是淫路的蔓草，头顶清明地透下温柔的月光。不远的江风裹着清凉吹过路两旁的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草丛里的蟋蟀也在悉悉索索地爬。奶奶躺在藤椅上，挥摇着蒲扇，说着吴侬软语与乡邻扯着家常。蒲扇的风拂走了仲夏的炎热，和江风揉在一起，轻轻地吹开了乡情。乡里围在一起，挨家挨户说着一天的趣事，似乎人人家里呀，都有无尽的故事要拿出来分享。讲到兴头上，奶奶就会露出那两个小小的酒窝，我那时特别喜欢看她的酒窝，仿佛里面真的盛满了一湾清酒，荡漾的都是岁月的歌。风过林梢，蒲扇轻摇，遥望不远的田里还依稀有着星光。我呢，就坐在那张小板凳上，依在家门前，呆在藤椅旁，靠在奶奶身边，吹着蒲扇和江风，闻着稻谷香，听着乡里分享的故事，自在地玩着泥巴。

天晚了，就该回屋。乡下夜里蚊虫多，蒲扇可以搧凉驱蚊。我睡觉时总是喜欢紧紧依偎着奶奶，把脚翘到奶奶的肚子上，缠着她讲故事。奶奶就总是一手搂着我的脖颈，一手轻轻摇着蒲扇，柔声细语地徐徐分享出一个个故事来。我眨着眼睛，月色把奶奶的头发镀成银白，清凉的江风从二楼的窗棂中吹进，伴着柔柔的蒲扇，我总是很快就睡着了，来不及听完一个故事。

那时，总觉得奶奶的肚子里全都是故事，对我分享不完，就像那时老家的满天星，永远数不完。乡音里，蒲扇的故事铺满了童年的回忆。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拿着那把积灰的蒲扇，怔在了原地。我长大了，回到了城里，奶奶也跟着我进城，终是告别了江风和江阴。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睡，也早已不再听那些天鹅野鸭的故事了。忙碌的学习填满了我的生活，高楼大厦簇拥着我的窗前。我的夜里，不再有分享的故事和桂子香，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味道包裹着整个都市。

那把蒲扇，也在岁月中积满了灰尘。

突然地，我突然特别地怀念，有江风的仲夏，和有老桂树的童年。我拿起那把蒲扇，轻轻抖落上面的灰，米白色的纹理又跃然眼前，那把赤红的挂絮也在风中摆动；蒲扇里面，全都是奶奶分享给我的故事啊。

时已入秋，老家的江风带着凉意，我手执蒲扇，把奶奶拉到了家门前的院落中。老桂树依然茂盛，浅浅地有了桂子香；月透树影，婆娑地洒在乡间的泥石路上。“奶奶，我给你分享一个故事吧！”，我有点嬉笑地看着奶奶。“好啊”，奶奶又露出了两个酒窝，岁月的歌又再一次响起。“从前有一只野鸭子，它觉得自己的池塘太小，就拼命地往外面飞。飞啊飞啊，它见过了长江，觉得奔流不息；它看到了大海，觉得浩瀚无垠；可是它最后又飞回了自己的池塘。”我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觉得有一股清凉从旁而来；转身，却是看见奶奶摇起了蒲扇。“为什么呢？”，奶奶问。“因为那里是它的家啊，它的故乡。”奶奶笑了，我也笑了。风吹梧桐叶落下，归了根；蒲扇的风吹旧了时光。

故乡安置不了肉身，所以有了漂泊，有了远方；

异乡安置不了灵魂，所以有了归乡，有了故乡。

其实，这是奶奶曾分享给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