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茶舍Ⅱ·沉欢
文/简小扇
序
赤子远长亭,归来自欢喜。
壹
男子上门那一夜正是新年,流笙一个人煮了饺子坐在窗前,看着他端直身影自绿竹翠影中而来。每一个来到忘川茶舍的人都迷茫或无助,他的眉眼却似浩瀚星辰,明亮又干净。
度过人生六十余载,仍能保持如此清澈的眼神,实如这万丈红尘中一股清流,令人眼前一亮。
“先生来的时候倒是妙,我终于不用再一个人吃年饭了。”
除了一杯热茶,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男子在窗前落座,执筷吃下一口,笑着点头:“姑娘手艺不错,和我夫人不相上下。”
“这么多年做给自己吃,手艺再不好一些,不是白白为难自己吗?”流笙将盛满忘川之水的茶盏朝前推一推,灯光照着荡漾的水面,“不知先生今夜带来什么样的故事?”
他看着水纹失神良久,忽而一笑:“听闻忘川茶舍可以喝茶讲故事,我这一生空手来空手去,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没留下。只希望我与她的故事可以通过姑娘留下痕迹,若来世有幸能窥得一二,再忆起与她的点滴,还可再结缘分。”
贰
国际战俘局的九名员工进入英苏特镇战俘营时,马恩河战役已经结束半月之久,德军首次败下阵来,千名德军被俘,就关在这座小镇临时搭建的战俘营里。
沉欢是队伍里唯一一名中国人。四个月前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成立国际战俘局,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优待战俘,奔波各地战俘营从事善举。沉欢几年前赴英学医,一直与红十字有所联系,听闻消息后毫不犹豫便加入其中。
自七月底英美与德交战后,她曾数次想要回国,但身为医者眼睁睁看着战争频发死伤惨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来到苏特镇时已是冬月,她给父亲发了封报平安的电报,随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行的路。他们来到战俘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登记战俘名录,若有死伤,才能通知到家人。
德军战俘排着队登记时,沉欢在队伍中意外看见了一张中国面孔。
漆黑的发,深邃的眼,是少见的英俊面貌,高挺立体的鼻梁令他五官十分分明,带着九分中国。的特色。只是由于战俘营条件所致,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整个人却干干净净。
轮到他时,沉欢用英文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三秒,瀚海星辰似的一双眼突然笑起来,用中文回道:“纪远岑。”
她握着笔杆,坐得笔直,在这般境地下听见熟悉的中文,竟一时有些错乱。好半天,她才轻声问他:“哪两个字?”
他微微俯身,字正腔圆又好听低沉的声音响起:“‘遥岑远目,献愁供恨’里的远岑。”
她提笔写下,状似不经意道:“中国人,怎么在德军战俘营里?”
他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奶奶是德国人,她去世后我过来替她料理后事,受邀加入了联邦国防军指挥学院,结果战争就爆发了。”
还有,他不好意思告诉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中国姑娘的是,他本不应该上战场,但本着见识战争学习经验将来报效祖国的心愿,他瞒着家里跟着一群德国人打仗,谁知道士气高昂的德军居然会溃败,令他身陷囹圄,连给家人报信的机会都找不到。
她埋着头写完资料,淡淡的眉眼弯起小弧度:“既然我们国家没有参战,你也没必要受此牵连,我会想办法通知你家人接你离开的。”
他朝她行了个军礼,薄唇扬起痞痞的笑:“谢谢。”
做完登记工作已是三日后,沉欢没来得及休息便开始查找纪远岑被俘那支军队的资料,整理了申诉材料后提交到红十字会,企图为纪远岑获得身份证明,拿到离开的通行证。
但此时欧洲战火纷飞,通讯一度失联,短时间内想送他离开是不可能了。战俘营条件艰苦,英军也并不打算善待这群挑起战争的德国人,已是寒冬腊月,分发的衣物棉被却十分单薄。
大概是异国遇同胞,沉欢对纪远岑格外上心,夜里偷偷拿了做好的棉衣给他送去。他比前几日更瘦了一些,本来俊朗的一张脸颧骨凹陷,但那双眼却依旧像浩瀚的星辰,明亮又干净。
她从怀里掏出几个牛肉罐头递到他手上,冰凉的罐头都被她焐热了。纪远岑一手拿一个按在脸上取暖,笑道:“除了肉香,还有脂粉香。”
她双颊“唰”地一下变得通红,扑过来抢罐头,他侧身跳开,高大的身影被月光投在草地上:“送给我的东西可没有收回去的理。”
他靠着树干坐下,打开罐头两三口吃了,沉欢在一旁担忧道:“回房去吃吧,这儿冷。”
他摇头:“我喜欢吃独食,这是你送我的,可不能被他们抢了。”
他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将她逗笑,轻声道:“以后每周三周五,在这里等我。”
他半仰着头,眼底落满了月色星光:“等你约会?”
她瞪了他一眼:“给你送吃的!可别把你饿死了,异国他乡孤魂野鬼,家都回不去!”
他挑了挑眼角:“我可以游回去啊。”
沉欢不想再和他斗嘴,转身就走,听见他继续在身后喊:“你说,鬼会游泳吗?”
她“扑哧”一声笑出声,加快脚步跑远了。
随着战火蔓延,送到战俘营的俘虏越来越多,沉欢一直在拖延离开的时间。她保证过,在走之前,她一定要帮他拿到离开的通行书。
熬过这个寒冬,伴随春天而来的不仅是万物复苏,还有病菌滋生。战俘营每日都会做大面积的消毒预防传染病,因为战俘多起来,控制也更加严密。纪远岑不能再偷溜出来找她,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
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她就不厌其烦地提交申诉书,一封送不出去就送两封,两封对方不看就送三封,她申诉这么多次,上面总会看见给予答复。
同事从门外进来拿了几枝花插在窗前的花瓶里,终于冲散了一些消毒水味道。她写完又一封申诉,抬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同事摇了摇头:“在看他们令人发指的行为。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们在营地外挖了很深的一个坑,我还疑惑他们要干吗。现在终于知道了,他们刚抬着一个人扔了下去,看样子是要活埋。”
沉欢皱起眉头走到窗前,远远地看见营地外几名守军正在挥铲埋土。
“这样做太过分了!”
“听说那名战俘得了传染病,军医治不好建议活埋,否则到时病菌蔓延开就束手无策了。”
对于人数众多、条件艰苦的战俘营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但红十字会向来注重人道,沉欢又自小学医,怎能眼睁睁看着病患被活埋。哪怕是死,也是死在病床上,而不是令人绝望窒息的土坑里。
她和同事交代两句便推门跑了过去,离得近了能听见坑底传来病患痛苦的呻吟,守军打着手势让她离开,她皱着眉头站在原地正要和他们理论,突然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
她愣了两秒,脑子反应过来时,双脚已经风一般迈了过去。坑底的病患整个身子都已经被泥土掩埋,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脸还在拼命挣扎。
一张少见的英俊的脸,她所熟识的脸。
是纪远岑。
“停下!停下来!”
她的大喊并没有阻止守军,眼见纪远岑整张脸也被一铲土盖住,她想也不想纵身跃下,在守军的惊呼声中摔在了纪远岑身上。
泥土的味道盈满鼻腔,她手脚并用扒开他脸上的土,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总是明亮的一双眼轻轻地朝她眨了眨。
“别怕,我带你回去。”
她用手拨开覆在他身上的土,守军在上边跳脚大骂:“你不能这么做!他得了传染病,会连累整个营地!”
她置若罔闻,扶着纪远岑坐起来,他脸色惨白得可怕,虚弱靠在她肩上。她抬头看着守军冷声道:“战俘也有人权,如果你们将他活埋,我一定会上报国际红十字会,披露你们虐待战俘!”
同事带着战俘局的员工赶过来,秘书长和指挥官做了交涉,同意继续治疗,但没有人愿意靠近身患传染病的纪远岑。沉欢让同事扔了一根绳子下来,将他紧紧捆在自己身上,顺着他们放下来的梯子爬了上去。
军医戴着口罩立在一旁,神色严肃:“你要明白你此刻的行为代表什么,你有极大的可能也会患病。”
她紧紧背着他踏向营地,步伐坚决:“他是我的同胞,我绝不会弃他于不顾。你们不救,我救!”
几日之后,沉欢联系到了校红十字会的会长,两人曾在同一导师门下学习,有同窗之情。在会长的帮助下,她很快筹集到一批西药,派了人送过来,大约十天后到。
在这十天内,纪远岑只要努力活着就好。
她将他放在自己单独的宿舍内,导致她的宿舍也被隔离起来,每日的饭菜都是同事远远递进来。好在他们带过来的药物尚能控制他的病情,他多数时候是躺在床上睡觉,有时候清醒过来沉欢会扶着他到窗口透透气,风中有春日花香,终归令人愉快。
十日后药品到达,沉欢调配之后开始为他治疗,只要用对抗生素,病菌很容易便被抑制,一周后他便好了起来。
而此时好消息接连而至,纪远岑的身份证明和通行书也发放下来。
她将消过毒的衣物递给他,总是淡淡的眉眼有深邃笑意:“恭喜你,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沉声问:“你就不怕被我传染吗?”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总不能见死不救。如果连中国人都不帮中国人,还能指望谁呢。”
他皱起眉:“只是因为这个?”
她笑了笑,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纪远岑,以后,可要好好报效祖国呀。”
下一刻,她已被握住手腕整个人都带入他怀里。他是这样高大,几乎将她完全搂住。他的下颌就搁在她的头顶,轻轻的力道,嗓音却深沉。
“报效祖国之前,我会先报答你。”
叁
一九一八年,这场历经四年的战争最终以德国投降而结束,后世将之称之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沉欢随着国际战俘局辗转四年,终于回国。
父亲去车站接她时,几乎没将她认出来。四年的奔波,她变了很多,皮肤晒黑了,身子也硬朗了许多,七年前父亲将她送出国时,还是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如今却似一朵野玫瑰,带刺且芳香。
沉家是中医世家,父亲沉缮是声名远播的中医,但近年来受到西医的冲击,沉家一日不如一日,沉欢回家之后,每夜都能听见父亲的唉声叹气。
母亲去世得早,全靠父亲将她拉扯大,还送她赴英留学,只是父亲不知道,她出国后偷偷将专业改成了西医,还随着红十字会去了那么多地方。
父亲希望她获得学位后嫁给与之匹配的人,之后相夫教子共度一生,但现实从来不会让人如愿。
入夏之后夜雨频繁,父亲沾了雨气总容易咳嗽,哪怕是半夜,听见父亲的咳嗽声她也会爬起来煎药。
庭内种了一棵芭蕉,还是母亲在世时亲手种下的,每次落雨总会传来滴答轻响。父亲喝下药后望着芭蕉愣了会神,回头对她说:“前几日你元伯父告诉我,元家那小子明天就回来了,让你去车站接他。你们多年未见,现在他回来了,今后要多加走动。”
她捧着碗站在门口,屋檐垂下雨幕,“滴答滴答”打湿了她的白丝软鞋。
“爸,元家这些年,生意做得很大吧?”
“是啊,宅子都换了几处,越换越大。”
她望着漆黑夜幕,嗓音有些轻:“我和元谦自小疏远,如今两家差距更大,元谦他,恐怕不愿意娶我。”
父亲将烟斗在红木桌面扣了两扣,加重声音:“胡说!这是自小定的亲事,哪能他说了算。我于你元伯伯有救命之恩,元家说了,除了你这个儿媳妇,谁都不认!等元谦回来,你去元家多走动走动,熟悉了,自然就好了。”
她极轻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父亲在身后叫住她,长长叹了一声气:“囡囡,我知道你在外面待了几年,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沉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空有个名声而已。这些年给元谦说媒的人很多,都被你元伯父以你为由推辞了,这全上海,谁不知道你是元家的准媳妇,没有比元家更适合你的夫家了。”
她抹了一下溅在眼角的夜雨,回头扬起嘴角:“知道了,爸。”
翌日一早,沉欢收拾妥帖前往车站接人,大雨一直没停,她坐着黄包车到达时全身都湿透了。没多时车子到站,陆陆续续下来行人,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出站口,脚下被衣角滴下的雨水打湿了一圈。
元谦出现时,车站内已经没多少人,他的样貌长开了,但没多少变化,是以她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而他却没能认出她。
也对,毕竟连她父亲都差点没认出来。
“沉欢?你是沉欢?”元谦推了推眼镜,“你怎么晒得这么黑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这才看见他后面跟着个穿白色洋裙的姑娘,宽檐白纱帽,漆黑长卷发,还有白瓷般的肌肤,正盯着她笑。
元谦将手放在那姑娘肩上,姿态亲昵:“这是小雅。”
沉欢没什么情绪:“你好,我是沉欢。”随即看向这个多年未见的未婚夫,“元伯父让我来接你。”
他挑挑眉,指了指雨幕中那辆轿车:“家里派了车,我和小雅行李太多,车子估计坐不下,谢谢你的好意,你自己回去吧。”
直到他们上车离开,她仍站在原地没有动。衣角湿哒哒滴着水,她周围一片水迹,好像头上顶了朵乌云,只下她一个人的雨。
“好久不见,你是来接我的吗?”
身后响起低沉嗓音,带着莫名的笑意。她有一瞬间的失神,那声音仿佛隔了千里万里,拨开缥缈重云,才又重新响在她耳边。
她近乎机械地回头,高大身影盈满她的眼眶。四年未见,他的面容越发深邃好看,只是那双眼睛却依旧没变,像浩瀚的星辰,明亮又干净。
他脱下西装披在她肩上,撑起她搁在脚边的雨伞,握着她的手腕朝前走去。
“回来的路上遇到算命先生,说我鸿运当头,还以为是骗子呢,原来没有骗我。”
黑色轿车下来两名随从替他们打开车门,他将伞撑在她头顶,半边身子都露在雨中,直到她完全坐进车内再淋不到雨,他才笑意盈盈地收了伞上车。
车外夏雨倾盆,车内却安静无比。良久,她终于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他撑着额头,视线毫不掩饰落在她脸上:“如果知道回来会遇到你,我一定早点回来。”他将手掌覆在她头顶,轻柔的力道,带着掌心的余温,“四年了。想要报答你,真不容易。”
她失神地望着他,想起四年前还在苏特战俘营时,她帮他申诉成功拿到了通行证明,在等待联络员接他离开时,她收到国际红十字会的指示,当夜奔赴另一处战场。
身处异国他乡,周围战火纷扰,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更无法儿女情长。她不和他告别,是不想给自己留虚无缥缈的念想。
她没想过会再遇到他,在这样窘迫的境地。
肆
轿车开到巷口沉欢便让停车,她取下西装想要还给纪远岑,他瞟了一眼,懒洋洋道:“洗干净再还给我。”
她拿着西装出神,他已经下车替她打开车门,撑开了雨伞。她微微抬头,透过半开的车门看见他挽起的白色衬袖,露出半截皓白手腕。
很少有人能将衬衣穿得如此修长好看,曾经在战俘营他狼狈模样都能令人赏心悦目,遑论如今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一直到她撑着伞走进药铺,巷口的轿车才终于开走。父亲咳嗽着走过来,看了眼她手中的西装,又望了望巷口的车,笑吟吟道:“元谦送你回来的?这小子,也不进来坐坐。”
她垂眸将西装抱在怀里,闻见淡淡薄荷香。
没几日,元家在明珠酒店为元谦举办接风宴,邀请了全上海的名流富商,沉欢亦收到邀请函。听元伯父的意思,元家打算在这次宴会上公布她的身份。
元家让荣锦坊送了好几套衣服过来,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麦色肌肤和并不算娇小的身材,实在和如今的审美相差甚远。
无论有多么不情愿,她都必须赴宴。说来可笑,曾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时她都从未怕过,如今却害怕起这区区宴会来。
元家派车来接时,沉欢意外在车上见到了元谦。虽然他满脸不满,但毕竟父命不可违,只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
“你就穿成这样和我参加酒会?我爹不是让人送了首饰给你吗,怎么没戴?”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晨起光景,嗓音淡淡的:“不习惯,不想戴。”
身旁元谦嗤笑一声,低声道:“原本长得就不好看,还不打扮。”
她像是没听见,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到达酒店后他像是避之不及地下车离开,远远将她甩在身后。沉欢踩着脚下铺开的柔软红毯踏进大堂,人来人往的宴会上珠光宝气,言笑晏晏。
她端了杯红酒坐在角落,看着盛装打扮的小雅挽着元谦和人相谈甚欢,酒台旁两个人的交谈声传入她耳中。
“元谦身边那个就是元家的准儿媳沉欢吧?容貌如此出色,难怪元家当个宝一样。”
“啊?可我刚才听见元谦跟人介绍的是叫什么小雅,不是沉欢啊。”
她仰头喝下半杯红酒,嘴角扬起一抹讥笑。
果不其然,当元伯父将她介绍给众人时,所有人无一不投来错愕眼神。元谦在一旁气红了脸却无可奈何,只能狠狠瞪着她。她突然觉得解气,挑衅地朝他一笑,人群中议论纷纷。
“元家为了这门亲事推了多少名媛啊,还以为长得有多天姿国色呢,这也太令人失望了。”
“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留了几年洋便以为能攀得高枝,看元大少爷那模样,今后可有得她受的。”
碎言闲语细细密密飘入她耳中,哪怕早已做了心理准备,仍然有些不好受。元伯父脸色也有些难看,铁青着脸低声教训了元谦几句,沉欢垂眸站在一旁,突然觉得好笑。
她也曾是人人敬佩的红十医生,在那些炮火连天的岁月,连英美的高级将领都赞她勇敢无畏,可一朝回国,却要受到这些全无作为只知酒醉金迷的庸者嘲讽,人生啊,还真是千回百转。
她有些心烦地转过身想要离开,人群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倒觉得沉家小姐样貌惊艳,非俗人可比。”
她猛地一颤,回头看过去,纪远岑笑意盈盈的面孔落进她的眼中。今日他穿了件深灰色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总是含笑的眼睛微微上挑。
“是纪家少爷!”
“元家面子还真是大,连纪家少爷都能邀请到。”
“可这纪少爷看人的眼光也太不济了吧……”
堂内不知何时奏起舞曲,他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只有大提琴的琴音婀娜响在耳边。
她半仰着头望着他,他的声音像苏特小镇带着花香的风,吹进她的心里。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无论内在还是外貌,都胜过在场所有的人。她在我眼中,别人半分都比不上。小姐,请问我是否有幸,邀你跳一曲舞?”
她眨了眨眼,终于朝他一点点弯起嘴角,眼眶却渐渐盈上泪意。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踩着舞曲迈开脚步。
他伏在她耳边,仍是带笑的嗓音:“感动的话,哭也是可以的。”
她垂着眼,半晌,轻轻笑出声来。
伍
纪家当年以蚕丝业和盐业起家,上海增设通商口岸后,纪家开设恒远丝行发展对外贸易,并最先在德国设立了中外通商公司,纪远岑的爷爷就是在德国认识了他奶奶。
纪家曾无数次捐建国家工业,无论经济还是地位在国内都是首屈一指,而纪远岑是纪家唯一的儿子。
对于沉欢来说,元家都算高攀,何况纪家。
宴会上的那一幕并没有让人们多想,顶多觉得是纪少爷常年留洋,眼光与别人有些差异罢了。
宴会还没结束纪远岑就离开了,沉欢心不在焉赴完宴,拒绝了元家派车送她回去的提议。电车穿过开满芙蓉的老街,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数着五光十色的招牌从眼前掠过。
她下车拐入巷口,浓荫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纪远岑斜靠在车门上,环胸抱臂望着她走来的方向。
她小跑了两步,又放慢步子,扯了扯衣角,低着头走到他面前。
“你在这干什么?”
“等你。”他扬起嘴角,朝她伸出手,“我的衣服呢?”
她抬头望了眼不远处阁楼的方向,窗口悬吊着几株白兰,在日光中投下细密剪影。她轻声道:“晾在房间里。听他们说,西装不能暴晒的。”
他一脸了然,抬步朝前走去,她急急叫住他:“你干吗!”
他偏头看着她:“上去拿衣服啊。”
他作势还要向前,她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的衣角。他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眼底却有隐隐笑意。
“我保证拿了就走,绝不纠缠。”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等着!我给你拿去。”
她小跑的步伐踩碎满地光影,融入水墨画般的老街小巷,他对着她的背影伸出手,修长手指微微弯曲,像这么多年来她出现在他梦中触不可及的模样。
没多时她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不仅拿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西装,还提着一小包中药。
“我看你眼底有些青黑,这几天是不是睡得不太好?这包中药是安眠养神的,你拿回去煎了喝,一日三次,饭后。”
他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像是沉思的表情,良久,问出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元谦想和你退亲吗?”
她似乎颤了颤,微微抬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他挑了挑嘴角:“如果你们真的退亲了,我会很高兴的。”
如果他们退亲了,有很多人都会高兴,包括她自己,但这世上有太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晚饭时候,父亲问起宴会上的情况,沉欢思索良久,终究还是提起退亲一事。父亲将筷子重重一搁,头一次冲她发了脾气。
父亲一生声名在外,又深受儒学之道,极好面子。在他看来,早已与元家定亲且全上海皆知,如若现在退亲,则是家风败坏,有辱家门。
晚饭不欢而散,第二日父亲便病倒了。这些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沉欢在国外多年从未尽过孝道本就自责,如今父亲被自己气病,她更加内疚不安,是以当元谦提着礼物前来探望并向沉欢提出退亲时,她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元谦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瞪着她牙齿都快咬碎了:“你明明也无心嫁我,为何要缠着不放?”
她每每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就特别解气,说到底,沉欢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望着庭内灼灼美人蕉,连嗓音都带了笑:“放了你让你去和小雅双宿双飞?你还真把我当济世菩萨了。”
元谦一脚踢在她身旁的红木柱上,扔下一句“你会后悔的”怒气冲冲地离开。她看着他的背影,笑意一点点消失,又变成往日那个不苟言笑的沉欢。
父亲病倒后,她关了药铺,每日悉心照料,但却仍有病患找上门来。
来者说他们家老太爷最近患了风寒,吃了几副中药都不见好转,听闻沉欢是留洋的西医,希望能试试西医的疗法。
沉欢回国的资料是经上海红十字会审核的,有些达官贵人能从中得知她的信息也不足为怪。她虽然有些不满意他们随意找上门来,但人命关天依旧没有拒绝。
生病的老太爷住在近郊的一栋老宅里,沉欢利用西医的诊法一番医治下来,病情果然有所好转。这些有钱人也不难弄到西药抗生素,沉欢每日下午都过来问诊,老太爷的病倒比她父亲好得还快。
沉欢望着已经许久无人光顾的中药铺,突然生出将中药铺改设为西药房的想法。
沉家的没落和西医的冲击关系很大,她为什么不与时俱进,发挥自己在英国学到的医术呢?
药房的装修没有花多少时间,主要还是西药的医疗物资。但沉欢是国际红十字会的成员,在上海红十字分会也有不小的身份,通过他们获得西医物资并不困难。
半月之后,沉氏西药房便开业了,红十字会亲自送来招牌,纪远岑也送了花篮,还捐赠了一批西医器械,有了红十字会和纪家镇场,沉氏西药房很快名满上海。
父亲的病逐渐痊愈,之前他一直昏睡,沉欢没来得及将这件事告诉他,此时当她看完最后一位病人,正在药房收拾时,沉缮突然从阁楼下来,满脸惊疑地站在门口。
“这……这是……”熟悉的中药铺不见了,没有了往日的浓郁中药香,消毒剂和酒精的味道熏得他头疼,“你手上那是什么!”
沉欢一愣:“爸,这是注射剂。你病着的时候我把中药铺改成了西药房。”
沉缮面色大变,一把掀翻了门口的支架:“谁允许你这么做的!谁让你这么做的!我们沉家世代行医,神龛里供着的是《本草纲目》,不是什么注射剂!”
“爸!中西医一脉相承,都是济世救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什么一脉相承?什么一样?”沉缮大发雷霆,将桌上的酒精瓶注射剂掀了满地,“这是巫术!巫术!”
玻璃瓶碎片四处飞溅,划伤了她的脚踝,鲜血不断流出,染红了白丝软鞋。她从来都听话懂事,从不顶嘴,这一次却再也忍不住:“西医是科学不是巫术!就是因为你固执地守着传统中医不接受西医的任何优点,才令沉家没落成这副模样,还要我牺牲婚姻去挽救!”
沉缮双目通红,扬手狠狠打在她脸上:“给我滚出去,滚出沉家!”
她垂眸捂着脸,被怒不可遏的父亲推出门。药房被狠狠关上,夜色降临长街,周围寂静无比,屋内却传来摔东西的碎响。
她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屋内平静下来,才转身朝远处走去。脚踝的伤口一路滴下鲜血,她仿佛不知道痛,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孤寂的夜里。
纪远岑从百乐门出来时,看着马路对面的熟悉身影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朋友招呼着前往下一个地方继续玩乐,他拿着外套摆摆手,跑过车来车往的马路,沉欢正走到一盏昏黄路灯下,他能看清她眼角隐隐的泪。
他疾步走近她背后,将外套搭在她瑟瑟发抖的肩上,因刚出酒会上出来,酒香瞬间将她包裹,她像是吓了一跳,他的手揽过她的肩膀,沉沉的嗓音响起。
“别怕,是我。”
她抖了一下,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双带刺的手揪紧,传出细细密密却深入骨髓的疼。
他看了眼她被鲜血染红的鞋,眉头紧紧皱成一团:“腿怎么了?”
她声音嗡嗡作响:“划伤了。”
“我知道划伤了。”他俯身打横将她抱在怀里,在她惊诧的眼神中大步朝前走去,“发生什么事了?”
她埋在他怀里,紧紧拽着他的衣角,终于低低哭出声来。
陆
纪远岑带着沉欢去了纪家搁置的一栋老房子,虽说搁置,也比沉家豪华了几倍不止。他拿来医药箱取下她脚踝的玻璃碎片,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他一边替她包扎一边笑道:“你再这样看下去,我不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坐怀不乱。”
她总是被他一两句话逗得脸红,在他面前,她所有不苟言笑的情绪总轻易崩塌。眼前这个人风华无二,总是在她孤单无助时伸出援手,他对她的好仅仅是报答她当年的救命之恩吗?那些虚无缥缈的念想,她曾经不敢想,如今更不敢。
老房子只有一个看院的管家,从未下过厨的纪远岑亲自煮了一碗绿豆粥端上来,沉欢已经斜靠在床上睡着了。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屋而眠,在苏特战俘营时,她为了照顾他而被隔离,那时候从小衣食无忧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他将瓷碗放在床头柜,轻声叫醒她:“把粥喝了再睡吧。”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直到喝完绿豆粥,才仿佛清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他:“纪远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笑盈盈地挑眉,捏着被子一角:“你说呢?”
她闭了闭眼,语气疲惫:“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到底只是因为她救过他,还是因为他欣赏她。或许,当时在苏特小镇救他的是另一个姑娘,他一样会待她好。
沉欢只在老院待了一夜,翌日一早她便因担心父亲回去了,纪远岑开车将她送到巷口,紫色桐花落在车窗上,他偏头对她道:“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到我身后来。”
她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
这一次的中医西改触了父亲的逆鳞,沉欢回家后父亲一直不愿意和她说话,傍晚时分她却收到了来自元谦的邀请。
元家邀她参加晚宴,车子就等在门口,她想起多日未拜访元伯父,便也没有推辞。到达元家之后,等待她的气氛却十分凝重。
曾经总是言笑晏晏的元伯父眉头紧皱看着她,一向对她不喜的元伯母更是一脸厌恶,只有元谦笑得十分得意,将一沓照片甩到她面前。
照片中她被一名男子抱在怀里,随后进了一栋房间,直到翌日才坐车离开。画面上她的面容十分清晰,男子却只有一个背影,他们不知道那是纪远岑。
“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们元家是断断不能再接受你的。”元谦将退亲书摆在桌面上,空中墨香浮动,穿堂风吹起薄薄一页纸,“把这个签了,今后嫁娶,互不相干。”
她拿起纸张看了会儿,突兀地笑出声:“为了退掉这门亲事,你还真是不遗余力。”
话音未落,她签上自己的名字,转身就走,元伯父在身后叫住她:“沉欢,帮我跟你父亲说声抱歉。”
她嘴角堆起笑意:“元伯父言重了,嫁娶随意,不是一纸婚约便能左右的。能退掉这门亲事……”她望了一眼元谦,嘴角笑意越发深邃,“我求之不得。”
曾经的她总是顾及父亲不愿退亲,如今就算想顾及,也无能为力了。
出了元家,纪远岑的车意外地等在街对面,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斜靠在车门上对她招手。离得近了,沉欢看清车里装满了红色的礼品盒,她在他对面站定,皱起眉头:“你怎么在这?”
“送你回家啊。”他笑意盈盈地握住她的手,“去向你父亲提亲。”
她手指一僵,惊讶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向车内的礼品:“你准备好了提亲的礼物等在这里……你早就知道我今天会和元谦退亲?”
他俯身替她打开车门,眉梢上扬:“这大上海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一直到车开回巷口,阁楼窗前的白兰悬吊在月光下,她仿佛才终于找回神思,定定地看着纪远岑,问出那句话:“你喜欢我?你想娶我?”
窗外月色漫漫,他在婆娑月色中俯身,嘴角擦过她的侧脸,落在她的耳畔。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最终沉欢还是没有让纪远岑和她一道回家,这刚被元家退亲就来了个纪家提亲,父亲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只是翌日上海各大名门都知道了元家和沉家解除婚约的事情,其实这事早在意料之中,元谦每日带着小雅参加酒宴招摇过市,他的心思谁不知道呢。
沉欢一下成了别人口中同情议论的对象,她对此倒无所谓,只是父亲听闻此事后气得摔碎了手中的热茶。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元家退亲的理由她解释不清,只有沉默,本以为会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他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叹息,言语中皆是关忧。
“为父也知道元谦非良人,可如今的沉家,上哪去给你找一个相配的夫婿。我女儿又聪明又漂亮,若是下嫁成了糟糠妇,我到了黄泉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沉欢倏而便想起了纪家。那样的家世地位,岂是她能与之相配的。就算她曾于纪远岑有恩,纪家也绝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儿媳吧。
残阳余晖照在父亲日渐苍老的银须白发上,他眼神落寞地望着院内那颗芭蕉树,沉声开口:“囡囡,我们回老家吧。江南人杰地灵,虽然没有这上海繁华,却也文才辈出。我们回去重新开始,为父一定为你寻得良人,这大上海,是再留不得了。”
她沉默良久,反握住父亲的手:“好。”
翌日一早,沉欢出门托人处理药铺,照常从门前经过的卖报小孩手中买下一份报纸。日初伴着花香投在长街上,她踏着光影翻开报纸,却在下一刻愣在原地。
黑白报纸的正面没有了密密麻麻的新闻,只印着六个大字——
沉欢,嫁给我吧
落款人是纪远岑。
这份求婚的报纸以各种方式传到人们手中,很快在上海掀起轩然大波。而她还不知道,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长街的尽头笔直而立的男子。
他手拿鲜花,在逆光中一步步朝她靠近,最后在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说:“沉欢,嫁给我吧。”
他总是在她落魄无助的时候出现,像英雄一样带给她希望与梦想。她看着眼前这个光芒万丈的男子,她总是在逃避,他的爱却从不曾退缩。
尽管所有人都不可思议,但他们仍然打破门第之见走到了一起。沉欢一直在担心纪家不愿意接受自己,但拜访了纪家才发现,原来她早就见过纪家的老太爷。
就是住在近郊老宅里患了风寒的老人,在沉欢的悉心医治下病情好转。无论是她的医术,还是她的人品,都受到了老太爷的肯定。
纪家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寻找当年救了纪远岑的姑娘,因为纪远岑几年前就放出话来,除了这个姑娘,他谁也不娶。纪家生怕这姑娘在战场上遭遇不测导致纪远岑终身不娶,纪家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呢。
何其有幸,这个姑娘还活着,而且如此美好。
纪远岑和沉欢大婚那一日,元家也受邀参加,元谦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沉欢叫到一旁,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导致我们退亲的那些照片就是纪远岑交给我的!他让人偷拍了那些照片污蔑你,其心可诛!”
沉欢拿酒的手顿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还没说话,纪远岑突然从身后搂住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元谦:“阿欢命里犯小人,我当夫君的自然要出点力帮她将小人赶走。”
元谦一张脸臊得通红,愤愤转身走了。沉欢蹙眉望着纪远岑,嗓音淡淡的:“又是让我去给爷爷治病,又是故意偷拍我的照片,纪远岑,你还使了哪些手段?”
他笑意越发深邃,手指拂过她的耳畔:“为了娶到你,使多少手段都行。”
堂外响起礼炮,他在炮声中俯身吻住她的唇,带着馥郁酒香。
“我很感谢老天让我在战俘营遇到你。我没能成为战场上的英雄,但庆幸还能成为你生命中的英雄。”
尾声
流笙见证了太多求而不得的爱情,可这茫茫人世终归还是有圆满的爱情,令人仍能坚信这世间真爱。
男子吃完饺子后便离开了,像来时那样洒脱,却在忘川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并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来世,但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会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找到他生生世世都将挚爱的姑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