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瑶向我提出了分手。我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坐到天黑才回家,周瑶已经把自己的东西全部带走了。拧亮玄关的灯,鞋柜上的花瓶里还歪着两株枯死的玫瑰。颓败的花瓣七零八落地凋到地上, 我换下鞋,蹲在地上,耐心地收拾着残局,一片片捡着,心里数着数,不知不觉就数乱了。掌心里摊着一汪红得发黑的干涸潭水,说不上难过,抬起头才发觉花瓶底下压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微波炉里有饭,吃了记得洗碗,以后照顾好自己。是周瑶的字迹。我看着纸条嘿嘿笑,拉开抽屉摸圆珠笔,在上面写下回复,但是周瑶不会再看见了。周瑶是个外贸公司的普通白领,每天朝五晚九,为了几千块的工资累死累活。我是一个作息极其不规律的夜场调酒师,这份工作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破晓前回来,周瑶睡得正熟;她要出门上班时,我才刚入眠。明明待在一个城市里同床共枕,却过出了南北半球时差的日子,时常要靠留言本交流感情。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周瑶和我挤在五百块一个月的贫民窟里,深棕色的眼睛亮闪闪,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她说没关系呀,我们不会永远都这么穷的。最近的一次争吵,是周瑶去局子里提我。我用酒瓶开了一个流氓的脑袋,他那时候正伸手去摸一个醉酒女孩的底裤。这场架的结果是我耳朵上挂彩,赔了一笔钱,被老板解雇了。 周瑶签字的手一直在抖。从派出所出来,我故作轻松地说,“正好不想干了。” 周瑶忽然扭过头冲我歇斯底里地大吼道,“我已经快二十五了,我妈催我结婚。” 我低下头,看见道路两边榕树的影子,昏黄的灯光,打在周瑶的高跟鞋上。鞋沿边,露出她贴了创可贴的后脚踝,皮质的硬料子磨得她那片皮肤通红。她深棕色的眼睛里映着一个茫然的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妈就说我跟你没有未来。”她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信了。”耳朵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我一言不发,只抬手去摸耳垂上的豁口,搓掉了那层薄薄的痂,黏糊糊的红又流出来,沾满了我的指腹。疼痛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我抬起头,慢慢地又对周瑶笑。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又失望的神色,“你确实是疯掉了。” 说罢,她回了身,甩下我一个人,快步走掉了。我站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摩挲着那道疤,想她说的话。我确实早就就疯了。上高中的时候,油画课都会被美术老师赶出去。老师布置的课题是“明艳”,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花朵,太阳和灯火。我画的是一间废弃疯人院的房间,灰黑白的冷调打底,有颜色的是那张床,床单上铺开了疯狂而斑驳的喷溅式暖色,最后在墙角画满了色彩糜丽的毒蘑菇。别误会,我没有心理疾病,我只是不喜欢千篇一律。但是学校这种地方,最讨厌的就是我这样的学生,所以我被赶出去了。周瑶那节课画的是一杯鸡尾酒,蓝色和橙黄色的交织非常漂亮, 她借口上厕所,偷偷溜出来找我。她扎一条高马尾,发色不是纯正的黑,偏一点点栗色,午后的阳光打在她身上,那栗色吸了太阳的光,愈发显得金灿灿起来。她像一只温驯又胆怯的小鹿,害羞地搓着手说,“嗨,我觉得你好厉害。”我是学校里的风云角色、有才的危险人物。写作文的主题是“明天”,同学们大多行文内容都是光明前景和扬帆起航,只有我在写只要人类不反省自己,明天就是末日和毁灭。不出所料,我被老师一顿臭骂,说我在社会上也好不到哪去。我笑得东倒西歪,她恼羞成怒,暴斥我一声滚,震得教学楼都抖三抖。周瑶推着单车在车棚里等我,又气又好笑地望着我, “你呀,一身刺,明知道收一收会少很多麻烦。”双人床空落落的,我从靠墙的那一边,滚到边缘,差一点点就要坠下去前,腰猛地一收力,再把自己捞回来。夜相当漫长,我的胃袋沉甸甸,里面塞满了周瑶为我做的最后一餐,应该还包括了明天早上的早餐,但是我一顿就吃光了。暴食治愈糟糕的心情,但是人永远不应该用折磨身体的方式得到心理上的安慰。我曾经这样教育过她,但是现在自己正重蹈她的覆辙。周瑶是过于自卑的女孩子,即使被欺负也不会想到反击,只是条件反射去反省自己的错处,用别人的失误,不断谴责着自己,用愧疚来麻痹委屈。她心情不好,就会暴食,像一个没有五感的机器人,不断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堆叠的空碗彰显着她的不安。她一直吃,直到开始反胃呕吐,跪在马桶边直不起腰。周瑶在学校被孤立,因为长得漂亮,因为成绩优异,因为她在学校大礼堂里拉小提琴,得到了最帅的一位男老师的赞许。有时候恶意就是这么难以理解却又让人大跌眼镜。我安慰她说,两个世界的人,不必附庸。你自己也可以活的很漂亮。周瑶吐得两眼发黑,站都站不住。听完我这句话,她憋红了眼眶,但是没有哭。那天,我们去了画室。周瑶是我的模特。但我的成品是一只鹿。我惯用的夸张色彩,鹿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清晰的是那两只眼睛,蔚蓝色,像瓦尔登湖无云六月初的天空。从那以后,她开始追我。我明确申明,我不要两个寂寞动物互相寻求温暖、成为彼此慰藉的感情。如果你将排遣孤独的依偎称作是爱,那还是算了。周瑶忽然问我,“明天是什么?”我戏谑地咧开嘴,“毁灭和末日。”周瑶蓦地打断了我:“是北徙的鹿群,即便知道沿途伺机而伏着狼和棕熊,仍在向更远的野岭长途跋涉。那对角在平日里确实像累赘的枯木,可是当它挑起极光挂在角上时,就是缀着霜雪的桂枝。”“我要北徙,去摘月亮,去挑极光,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周瑶按住我的肩膀,我竟然不觉得她矫情,鬼使神差的点了头。我还是要生活的,存折里用来买钻戒的钱,已经攒到了五位数。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不过我还是没有打算放弃。我重新捡起画笔,捡起吉他,捡起搁下了许多年的爱好。这双手不再在吧台灯光下灵活的甩酒瓶,做起别的事,便异常笨拙。我换过很多职业,调酒师,纹身师,大多是兴趣使然,随便做做,没两天就失了热情。我甚至做过拾荒者,也就是俗称捡破烂的。周瑶听我给她讲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就像小孩子听童话故事一样专注认真。比如已经付了全款,纹到一半又觉得太疼了,于是借口上厕所,然后偷偷跑掉的女孩。比如一个被丈夫当街踹在地上只会哭泣的女人。周瑶说,你活的是理想 分手时,周瑶也这么说。“但是光有理想不行,我要生活。”我试着找一份正经工作,摒弃理想,朝五晚九,也像个社会豢养的牲畜一样勤勤恳恳。然而我投出去很多份简历,全部石沉大海。上学时我唯一能够夸夸其谈的阅历,如今看来也不值一提。周瑶没错,过于理想化的人生,不能为我们以后的生活负责。我仿佛还是高中十六七岁的少年。但是周瑶已经二十五了,她拥有一个成熟女人的追求。她渴望安定,渴望家,不能靠童话故事过一辈子。我的梦想不能变成真金白银,让她得到攥在手里的安全感。我完全理解周瑶弃我而去的想法,她理应奔着更高,一味的要浪漫是会饿肚子的,所以我们分道扬镳。最后,一家民间的小公司选中了我,这家公司很有意思,主要贩卖创意。也许是写歌词,也许是画画,可能是给一些不温不火的小歌手谱曲,可能是给三流产品写广告文案。我没有打算靠做这个出头。我没把这个当作是工作,因为我做得很随性,像是一项可以拿钱的爱好。我在厕所门板的涂鸦上画飞扬的栀子花色的裙裾,那是十六岁周瑶的裙摆扬起的弧度,一举成为城市最亮眼的风景。为一个藉藉无名的翻唱业余爱好者写了首歌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唱火了那首歌,被各路歌手和网红争相翻唱。词作和曲作那栏,我填的名字是《想要很多钱》,这个名字一跃登上热搜榜。公司也因此走红,慕名而来下订单的人络绎不绝。我现在真的拥有了很多钱。我想问周瑶,我有钱啦,你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但是我早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了。因为工作需要,我也换掉了手机号码,搬离了那方狭窄的出租屋。我的女孩也许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在会让她有安全感的怀里,听我写的歌,吐槽一下怎么会有人叫“想要很多钱”这么烂俗的名字。 因为我啊,想要很多钱,想和我喜欢的女孩无忧无虑,一直到一百岁。为她换一双新的高跟鞋,不会再把脚踝后面的皮磨破。想要很多钱,讨我喜欢的女孩欢心。我贩卖着我和周瑶的记忆,我不值一提的才气连同我覆亡无日的青春,积攒着为她买钻戒的钱。在周瑶离开后的第四年,我接到了一笔大订单。甲方出手阔绰但要求很奇怪,短信对接时,她说希望我能为她设计一种酒饮,因为,很需要专业对口,所以,如果超出能力范围,退单就好。我说,不,这非我莫属。她松了口气,继续阐明要求:低度数容易醉,让人联想到海盐,柠檬,黑暗里乍泄的锋芒。她说的实在是过于偏向意识流,我试图去理解其间的含义。她顿了顿,缓缓地说,果然很难懂吧。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不、如果我知道用途,可能会更方便下手些。”我安抚道。“用途啊,”她的语气显得有些迟疑:“是想向人道歉的。”我用碳素笔在纸上划下“冰释前嫌”几个字。她的消息很快又发来了:说来不怕您笑话,我想问问那个人,离开她以后,我有很努力的工作,很努力的赚钱了。“现在我有钱了,她还在做梦吗?她愿意让我来为她的理想化生活买单吗?”捏在手里的笔顿了顿,按键回复的拇指抑制不住地颤栗:“冒昧地问一下,请问您姓周吗?”“不,我不姓周哦。”她回得很快。 兜头一盆冷水,须臾,我冷静下来。“谢谢。请您继续说要求吧。”我重新拿起拿起笔杆子。过了足足五分钟,她回过来三个字:没有了。“我会尽快把配表发给您。合作愉快。”我干脆利索地回。“抱歉,我想退单。”她的举动猝不及防:“我知道要怎么调出一杯这个东西了。”我尚且反应不及,她继续道,“呼之欲出的失望啊。”“冰水,放坏的发酸西瓜汁,空盘子,离经叛道的二十岁童话。隔着十二个小时时差的亲吻,鹿的蓝眼睛,还有发梦的勇气。这是周瑶女士的独家配方。”“您会喜欢吗?‘我想要很多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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