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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画匠(散文)

老画匠(散文)

作者: 老李耕田 | 来源:发表于2018-08-19 11:13 被阅读27次

    老画匠

    李直 

    庄稼进了场院,老画匠保证进村。年年如此,有时是拉庄稼那天,有时是两三天后。

    老画匠姓氏名谁,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上下村子十里八乡,只有这唯一一个画匠,只要言说画匠二字,单单就是指他,打听姓名的用处就不大了。画匠不像木匠那样用途广泛,村村都得备一个,数量极少情在理中。

    在我的印象中,老画匠一直那么老,一副六十开外将及七十的模样。十来年中,似乎没改过模样。他驼背曲腿,骨瘦如柴,全身似乎都是弯曲的骨头。他的脸,暗黑透红,不像一个挥毫沷墨的乡间艺人,倒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满脸横七竖八的皱纹和因牙齿脱落而瘪下去的腮和唇,确确凿凿的佐证了一个“老”字。他的眼睛小,像两颗黑豆,看人的时候,偶有闪光,只有这一处的这一瞬,还算没亏了“画匠”二字。

    老画匠进了村,先找到一个相熟的人家住下。在我的记忆中,十有八九都是在我家里。只有一年,他刚进门,就逢一家邻居要糊屋子,直接请了去。

    老画匠随身携带一个黑布包袱,里面包的,大概应是画笔颜料之类,只是他轻易不打开,别人难得一见。若逢没人请他糊屋子画画,他便向我讨要一页纸,写没写字都行,然后从火盆里拣一根树枝的灰烬,必是烧透了的,黑黑的如碳棒一般的,捏在手上,往纸上画小人儿。他会满纸都画上,一点空闲都不留。男女老少,坐卧跑跳,都有。一张纸上全是黑色的小人儿,密密的挤在一起,十分传神。

    老画匠最拿手的画作是鹰和虎。他给自己画儿取名为“镇宅鹰”“镇宅虎”。请他画画的人家,必先买了三分钱一张的大白纸,他将这张纸一分为四,取其中一张,铺在炕桌上,盘腿坐好,从包袱里摸了一支笔就一心一意的画起来。这样的时刻,屋子里一般都坐满了人,抽烟的、喝茶的、大声喧嚷的,十分热闹。有人也会问老画匠一些事情,老画匠边画边答;有时听到有趣的事或熟悉的话儿,他也会画着插上一两句。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手不离笔,眼不离纸,头、肩、腰和腿,不摇不动,心思全在画上。大概一上午,约摸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的模样,他会画出一张虎或鹰来。画完了,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冬天里,乡间的庄户人家都是一日两餐,这顿饭即是午饭,也是晚饭。吃过了,他就收工,就算打发掉一天。第二幅画,又得这样一天。

    老画匠笔下的“镇宅虎”肯定是一只下山虎。它的尾巴和屁股在右上角,腰身横贯白纸中央,向左下角倾斜,至距下端三分之一处立了两条前腿。此时猛虎扬头回望,张嘴瞪眼,似在怒吼。但我总觉得纸上的这只虎过于温顺,像只从高处跳下来的大猫,并无猛虎下山时的那种势不可当。而且嘴巴过于阔大,横向拉开,这就不像虎嘴了,倒像河马的嘴巴。最重要的是,这只虎满嘴都是大板牙,像吃草的毛驴的牙齿,不像印象中吃肉的老虎,长一口尖利的牙齿。

    对这个疑问,老画匠有他的解释。他说住在家里的虎,嘴巴不可以向前伸,那样会生出些好吃懒做的奸猾之徒来;牙齿也不可以太锋利,那样不仅会吃掉家里的牛马猪羊,还会把财神吓跑。

    “镇宅鹰”和“镇宅虎”是一对,分别张贴在两间屋内,一般是东屋张贴虎,西屋张贴鹰。他画的鹰不是那种展翅翺翔、俯瞰大地的状貌,而是收拢翅膀站在树杈上。而且鹰的身上五颜六色,红黄绿黑灰齐全,如同穿了一件花衣,略显妖俏,像个新婚不久的小媳妇,不似天上飞的鹰那样全身铁灰或黑灰。也许正因了这模样,猛一眼看去,没人相信画上的是鹰,大多数人都说是只母鸡,个别人思量一下会认定是公鸡。只有细细打量,才会从略略侧转的脑袋上,从那只略略复弯曲的喙上,方可勉勉强强辨出鹰的模样来。有一次,我问他这老鹰为何不画成飞着的,老画匠解释说,天上飞的,咋会镇宅呢?唯有落下来,站稳了,才会给人看家。我又问他这只站在树杈上的鹰会不会叼走家里的鸡。他说不会,即落到枝头,就不会对自家的鸡下手,它还能镇住别的鹰,拦着它们不让进院。

    糊一间屋子三块钱,画一幅画两块钱,就这样,从秋末到深冬,直到临近年关,老画匠从东家到西家,从这村到那村,林林总总算下来,会挣上一两百元。有一年,他竟然挣了二百六十元。这些钱,他一分也舍不得花,他有更大的用处。

    原来,老画匠没有妻儿家室,寄居在亲戚家里。腊月二十七八,他会急匆匆赶回那户人家,把这些钱一分不留地交出去。这样,他不仅得以过个喜气洋洋的年,而且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二,他都会很受欢迎。有这笔钱垫底儿,亲戚全家对他不仅尊重而且亲近,和亲骨肉一样。老画匠说,过了二月二就更好了,活计全来了,连上串了。冰消雪融,大地回春,农家开始起圈倒粪挑种子,打理犁杖磙子准备春耕,他便整天埋在农活里,一刻也不肯闲。春种夏锄秋收,沙土地的庄稼活一天也不会停,即便是下雨天,若不是急风骤雨,也能够拭弄菜园平整院子和垫圈。有这些活计应着手,他依然是亲戚家里不可缺的人。直到秋收罢了,庄稼进了场院,农活渐稀,人们开始猫冬了,他就立马起身去游走四方。

    “张嘴瞪眼的闲呆着,肯定不受待见。”老画匠这句话,说过许多遍,每次都是这几个词,不曾增减,不曾替换。甚至,连语气也没改变过。

    现在,老画匠怕是早已作古了吧,可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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