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日,天真冷。
冷到灵魂出窍,回忆里,北京冬日里的故事,像口中吐出的雾气,弥散开。
北京冬日,天真蓝。
蓝到内心愉悦,看见什么,都感觉到现世和过往的美好。
灯笼似的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专门给灰喜鹊们留的。
一只粗壮的喜鹊,舞动黑色的翅膀,飞向树梢立住,腹部白色的羽毛,厚实而温暖。啄两口柿子,摆摆头,傲娇极了。那柿子啊,空落落的,在寒风中飞起来了。
北京冬日里,喜鹊是最活泛的动物,无论走到哪,都能见到它们。
它们一个个也和行人一样,鼓胀胀的。它们也懂得,这是北京入冬来,最冷的几天。
雍和宫里,两旁的树光秃秃的。灰喜鹊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庙里的烟火,也打扰不了它们的生活。它们习惯了,不管游人怎么折腾,它们专注于自己的事。
雍和宫里的喇嘛和这些灰喜鹊类似,该打扫的打扫,该做早课的做早课。游人敬香礼佛,他们不以为意。也许,佛性已经融入他们日常的一言一行中。
青砖红墙,五色琉璃,在氤氲烟火的熏陶下,也多了点肃穆庄重。
雍和宫,记忆中地铁上报英文站名是“lama temple”,十多年后再次来这,地铁上报“Yonghe temple”,进入看看,宫还是那个宫,喇嘛还是那些喇嘛,只是墙外的世界,变化太快了。
雍和宫对面,就是声名显赫的国子监。读过汪曾祺老先生的文章,对里面颇为好奇。可惜恰巧不开门,在国子监街走一个来回,望沾点这里的书卷气。
国子监街周围,是胡同,是已经修缮改造相对现代化了的胡同。好多宅子还加了指纹锁,朱门紧锁,望而却步。
国子监对面,居然还有一个国子监中学。不知道这里读书的孩子,会不会背负历史的压力。
冬日早晨的北京,阳光晒在胡同里。国子监街上人不多,静谧中透着皇城根的范。
糖葫芦、老酸奶,街头的每家小店都有这两样老北京特色。天太冷,都没有当街吃东西的勇气了。想想当年读书的时候,很喜欢喝瓷瓶子的老酸奶。
记忆中北京的冬天,也有很冷的时候。寒风肆虐的夜晚,我喜欢在师大教七一楼自习。
两百个位的自习室,涌进去一百多人。原来隔一个位置坐一人,冬日里,这个规矩也不用遵守了。大家挤在一起,暖和。
最后一排,因为经常有人开门进出,很多人不喜欢坐。我去自习比较晚,到的时候只有最后一排有位了。
我不在乎,脱下棉衣坐下来,拿出书一页页翻下去。
教七不知道哪里藏了许多只野猫,不怕人。从教室后门下面的缝隙钻进来,猫步流星地走到我脚下,靠着打盹。
它暖和了,我也暖和了。书翻倦了,想出去转转。猫兄还念念不舍地喵了一声,好像嘱托我早点回来。
我去教七的服务台买了一瓶老酸奶,外加一根火腿肠。回到教室,闻到肉香的猫兄又立马凑了过来,还带来一只它的同伴。
分享完一根火腿肠,趴在桌上睡了。醒来,是因为觉得脚跟痒酥酥的。原来自习室要关门了,两只猫蹭着把我叫醒。
十多年过去了,再次回到师大,猫兄们怕是早已作古。但是他们的子子孙孙,依旧生活在这个院子里。
新街口外大街19号,我有一张这个地址的身份证,用了十年,几年前才过期。
再次回到这里,感觉校园愈发局促了,哪哪都是楼,哪哪都是人。
正赶上中午饭点,随着下课的学生们往学五方向走。转到西北餐厅,来了一碗牛肉拉面,还专门交代要小碗的。
现在小碗的也要14元了,我读书那会,只要3元。
记得大学时月底青黄不接的日子里,3元一碗的牛肉拉面是度日的最佳选择。
还是熟悉的味道,加点辣椒油,再来点醋,呲溜呲溜吃完一碗,额头浸出点汗。
师大里走走,鲁迅先生像换了位置,西北楼西南楼合在一起了。加盖的宿舍围成了一个四方形。
站在西北楼下,仰望427的窗。楼下门禁是人脸识别的,现在的我只能远观,再也进不去,也回不去了。
记忆中,就是在透过这个窗子,看到了来北京的第一场雪。
那个早晨,兴奋地从床上跳起。东北的同学嘟囔着说:“这么小的雪兴奋个啥!”
对于南方人来说,白茫茫的雪盖了一地,就是大好的景象了。
赶紧穿的暖暖的,冲出宿舍,到西北楼前捧起雪,撒开去。
还记得在北京过的第一个生日,请全宿舍兄弟去吃涮肉。小西门外的火锅店专门为学生开的,39一位,啤酒还任喝。
东北的玉山和大伟鼓动我和志彬哥拼酒,我们两个南方人,读大学前很少喝酒。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啸声中,我和志彬哥一杯杯干下去,志彬哥终于趴着起不来了。
我正举着杯炫耀,肚里一胀,嗓子一酸,吐了!
那个夜晚,志彬被架着回宿舍,我倒是很清醒。回去的路上,鹅毛大雪飘飘扬扬,路灯的光线,把雪花变成了六角形的银色亮片。
这是记忆里,最难忘的北京雪夜,最难忘的二十岁时光……
2020年北京的十二月,冷到零下,但没有下雪。只能对着圆明园透亮的冰面,干冷地回忆着。
岸边的芦苇棒在寒风中拼命摇摆,不放弃春天来临前最后一点希望。
遗址公园内的断壁残垣,以坚硬的线条和灰白的色调对抗寒冬中的一切。
冷到零下的北京,最适合欣赏的,也许就是圆明园中这残破的一隅。
戴着口罩,冷视着。手机拍照调成银灰色,硬邦邦地按几张,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道两旁的巨大杨树只有秃枝。臃肿的小麻雀在枝头跳跳,又飞落到地上,让我想起往昔冬日里,我搭救它们伙伴的场景。
师大冬天麻雀也多,而且冬天越冷,麻雀身材越肥硕——北京冬冷雀先知。
师大学一学二食堂在外,也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冬天,树上的麻雀都飞进食堂找吃的。
学一学二的屋顶很高,对麻雀,空间足够了。
麻雀们根本不想飞起来,它们落在潲水桶里,津津有味品尝师生们的残羹冷炙。
有几只麻雀,确实胖到不灵活了。羽毛沾了油水,就陷在桶里出不来。
眼看这些麻雀就要被一盘盘“前仆后继”的剩饭剩菜淹没。我发了善心,拿筷子把它们拨弄开来。捻着它们的羽毛,把它们一个个救出桶外。它们在地上扑腾两下,又欢快地跳着飞起来了。
回忆里,好几个冬天,我中午都固定在学一吃饭。还有一件,至今想来都挺“尬”的事情。
起因倒是很简单,学一到冬天,就会供应一种冬日特别暖心套餐。
一个鸡腿,一份熬白菜,三两米饭,一共三块五,确实超值又顶饱啊。
于是乎整个食堂里,一大半人是排着队来吃这个套餐的。
有一次,我先打好了一份,放在桌上,转身去打一碗玉米碴子粥。
这粥也是师大的特色,冬日里免费供应。东北玉米碴子熬成浓稠的一大锅粥,喝上一碗,特别暖和妥帖。
我舀好了粥,回到位置就开动了。白菜就粥,鸡腿等着下饭。
吃了几口,发现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站在我跟前,直愣愣地瞧着我。
我抬头问了句:“同学,你有啥事?”
姑娘强压着怒火说:“同学,你吃错饭了,那一份才是你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斜后方,确实一份套餐,孤零零地摆着。盘子里的鸡腿,好像比眼前盘子里的,小那么一点。
我怀着满心的歉意说:“同学,不好意思,错了,错了,你吃我那份吧。”
高大姑娘没好气地说:“谁要吃你的,不要脸!”
骂完,转身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体育系的,专项是铅球。以至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到操场,都看看铅球圈子里,有没有这号人。
北京的大,何止于饭堂,何至于师大,单单一个故宫,要仔细看看,也得一天。
蓝天红墙下的金銮殿,是冬日里北京最好的景致。
不必说三大殿的宏伟,也不必说馆藏文物的精美,单是在游人稀少的一角漫漫步,就领略了京城的精髓。
正午的阳光暖暖和和,蓝天上的云,也白白净净的。曾经的天子脚下,能如此诗意地行走,无比满足。
随性拍几张照,窥探一下不对外开放的角落,对能在故宫里骑行的人投去羡慕的眼神,看摄影师围拍故宫里的猫。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一串冰糖葫芦,有着冬日里,能一口咬下去的甜蜜幸福。
给同伴拍的照,很让她满意。她说是自己多年来,难得的,一天里留下如此多满意的美丽的倩影,嘱托我要记下来。
我记下来了,算是一份热乎着的回忆……回忆不都是热乎着的吗?当从心底泛起的那一刻,都是有温度的。
冬天,师大下午三点开始可以洗澡了,我喜欢下午三点去洗澡,因为这个时候,水比较烫。
走进幽深的澡堂,踩住最靠里的出水阀。活人最爱开水烫,烫得浑身通红,从水雾弥漫的角落钻出来,赶紧把厚衣服穿上。
出来澡堂的门,买上一支奶油小布丁,坐在澡堂外的长椅上,翘着二郎腿,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从澡堂里出来的女生。
刚洗完澡的女生是最美的,对这一点,古人与我有共识。
袁宏道在《满井游记》中把被雪水冲洗的小山比作“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袁宏道对于美的发现,是可贵的。
与自然,与人,都是纯粹最美。
坐在长椅上,每每能欣赏到不少素颜美女。但有一次,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那次,一阵慌乱声——从澡堂厚厚的门帘里,抬出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女生,上面盖着白色的厚毯子。
后来才知道,女生在澡堂里洗澡太久,缺氧了。救护车直接开到澡堂后门,担架上去,前门抬出来。救护车自己掉好头,在前门等着了。
我也怕了,以后再洗澡,不敢洗太久。
这次来北京,每晚洗澡都很畅快,又找回了当年那种滚烫的感觉。
现在的北京,比二十年前,大了许多。住在大兴,回一趟师大,地铁都要差不多两小时。
积水潭、小西天、二炮总医院——站在师大南门外的天桥上,满脑子都是当时天桥下的样子。
天桥下面的电影资料馆,不知道在里面看过多少部电影;天桥往南的新街口外大街,不知道在临街小店里淘过多少张盗版DVD光碟;天桥往北的天外天烤鸭店,居然还在,居然还在!真想进去再来一套烤鸭,来一盘糖醋里脊,再来一盘宫保鸡丁——这些都是读书时最爱吃的菜啊!
如今,纯属路过,孤单单一个人,点什么菜呢。
算了吧,从南门进师大,从西门出,看到对面的北邮,拍下一张相片,发给高中同班的兄弟。
高三那年,我们是同桌。高考,他上了北邮,我上了北师。
再后来,他留在北京读研,就留在了北京。我南下深圳工作,就生活在了深圳。
一晃,二十年。
北京的冬日,冷与暖,阳光与寒风,现实与回忆……我很早就知道,电影资料馆里封存着的老的拷贝,隔几年就要拿出来在放映机上转一次,怕的是,胶片黏在一起……又到了这样的日子吗?
庚子冬,重返北京随记
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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