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女菩萨,”三藏向女子眨眨眼睛,“你看这凉风有信,风月无边,咱们何妨坐下来耍耍,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何必一定要走个不停呢?”
西方极乐世界,如来净土,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并诸圣众都在座下听如来讲道。
正讲到:“是故驱魔拔苦,扫尽不祥,接纳入众妙之门者,内心也。是谓自修自得,自己解脱,修心即修道也。心存妖妄,无边之苦,心现灵光,彼岸现矣,破迷证真,脱离苦海。曰无量度人天尊。”
诸圣听了,不禁齐声赞叹:“妙哉,妙哉!”
好像在哪里听过。
如来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
那也不算什么。
正说着,见一个知客弟子在座下翘首张望,遂命道:“领上来罢。”
那五方揭谛,并一十八位护教珈蓝急上前拜道:“我佛恕罪。”
如来问:“你有何罪?”
诸圣还未回话,座下又走出来一个观世音菩萨,当先回道:“是弟子之罪。”
“你又有什么罪过?”
菩萨说:“便是错选了取经人之罪。”
如来叹道:“痴儿,痴儿。那取经人意志不坚,道心不定,又哪里是你的罪过呢?”
观世音翻一下眼皮,也不置可否,只是昂然对曰:“但求补救之。”
“你又如何补救呢?”
“弟子当亲身前往,渡那取经人来也。”
“他若一意不行呢?”
“竖子敢而!”
“痴儿,痴儿。”如来复叹息说,“尝时也有几个外道向我求经,我如实道来,反道我藏私,我明示之,他却哂笑了。今我有真经,奈何世人不取?”
座下诸圣众齐声叹惋:“罪过,罪过。”
菩萨道:“弟子却该如何,还请我佛明示。”
“却该如何?怕是无可奈何。那人自有手足,他若不走时,你还用鞭子抽他不成?”
“便抽他又如何?”
如来失笑说:“你欲抽他,我却没有鞭子了。”摇摇头,又对那东来诸圣道:“既如此,你等也不必烦恼。也不必再回去,复命可矣。”
诸圣应命,大喜。
如来又向左首座下道:“迦叶,山中不知年,不知人间岁月又是几何了?”
迦叶说:“禀师尊,方六月。”
“天上却是三月了。”如来又说:“甲子轮回,我闻这一回的三三佳会上,有那日精与地祖争天地之辩,你等凡得王母之邀者,宜速去,莫耽搁。且听听二圣之道与我的‘法论’有何异同,好证道也。切记得,此事为眼前之要。”
诸圣应命,只是有的喜,有的不喜。
一时霞光四起,天花乱坠,如来自去了,诸圣忙恭送不提。只把个观世音菩萨晾在那里,一时面上阴沉似水。
迦叶见了,嬉笑说:“菩萨何须烦恼?岂不闻‘是谓自修自得,修心即修道’吗?”
菩萨唯冷笑不语。
怎么,真当我没有鞭子吗?
“你是谁?”三藏昏沉沉的,忽闻一阵香风袭人,便醒了。
“不记得了?”那女子说。
三藏的眼中随之映入一张女子的脸来,笑盈盈的,那么美好,便醉了。
“哦,原来是女菩萨。”
女子就不再理他,转身走了,留给三藏一个杏色的背影。“既知我是菩萨,怎么还不跟上?”
三藏四处瞧瞧,只见呆子正咬着自家的耳朵,和尚正捂着自家的裤裆,两个正睡呢,只是不见了行者。
“这猴子,必又是梦游去了。”
一想起行者的梦游症,三藏的眼前随之浮现出一些画面,虽然过了那么久,心里依旧有些后怕。
至于白龙马,此时还是一动不动地挺着,或者是真的死了。
三藏昏沉沉的,看着那杏色的背影,便痴了。便随着那杏衣的女子走入林中,两个沐着无边的风月在林中绕着。
直把三藏绕得头晕,就问道:“女菩萨要去什么地方,便直接去罢,只管绕来绕去的作甚?岂不闻‘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吗?”
女子也不回头,反问道:“这又是你新得的道理?”
“不是我得的,是我家猴子想到的。这猴子生下来就不走正道,偏爱翻筋斗,他那筋斗却不会拐弯。”
女子说:“可是有些道路先来就是弯的,你若只晓得直来直去,反而要走得远了。”
三藏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惜这猴子却不信,偏要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他用棒子量的。”
“虽然量出了长短,却也未必到得了地方。”
“我也是这么说的,这猴子也不信,又要证明给我看。”
“又要怎么证明?”
“他用棒子捅的。”
女子一怔,回头说:“所以活该他受罪。”
三藏又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这一捅,虽然捅出了道路,却也不免捅出了娄子。”
“所以现在安分了?”女子讥诮说。
三藏却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安分是安分了些,不过他又得了新的道理。”
“又是什么道理?”女子好奇。
“两点之间,一半最短。”
“什么叫做‘一半最短’?”
三藏因此有了兴致,笑道:“怎么,女菩萨想要听吗?”三藏心里欢喜,向来只能跟几个怪物说话,女菩萨却是哪里见得?更别说跟女菩萨说话了。
“左右无事,何不说来听听?”女子回过头看他一眼,同时抬起手来,把额前的一缕发丝拨回耳后。
“这得说说‘特长生’。”三藏也定定地看她一眼。
“什么叫做‘特长生’?”女子回过头去,继续走路。
三藏吐着舌头说:“乃是一条白花蛇成精也。”
女子问:“我听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是那蛇精教他的?”
“果然是他教的,”三藏说。“他把那蛇精一棒打断,那蛇精现了原形,头尾便连在了一处,故此证明‘两点之间,一半最短’。”
女子道:“蛇精可以打得,这路却打不得。”
“猪也是这么说的。”
女子气恼:“你道我是猪吗!”
“罪过,罪过!”三藏连忙解释,“贫僧说的是猪八戒。”
女子哼一声,才道:“他倒比猴子明白些。”
“话虽如此,这猪其实更加蛮横。”三藏连连摆手,表示不以为然。
“怎么蛮横?”
“你不知道,”三藏撇撇嘴说。“这猪偏有一身的蛮力,平时但遇着什么挡路的,能绕开便罢了,若是绕不开,硬些的便一钯子刨开,若是软些的,他还用鼻子拱呢。不瞒女菩萨,这荆棘岭的道路也是他开的。”
“猴子又是怎么说的?”
“这回他却无法证明了,只教我再等等。”
“等什么?”
三藏却不说话了。只待那女子反复追问,三藏才又天上、地下地看看,悄声道:“等他在天地之间打上一棒,也好让天与地亲近亲近。”
“恁地狂妄!”
三藏颔首:“呆子也是这么说的。”
“你道我是呆子?”
“罪过,罪过,”三藏合起手说,“呆子也是猪八戒。”
女子一阵气结,问道:“这猪头还有什么名号?”
三藏摊开手说:“罪过,罪过,除了猪头便没有了。”
女子又哼一声:“有机会,定要会会这畜生。”
三藏却又笑起来:“却不知女菩萨要会的是哪一个?”
“还有哪个畜生?”
三藏遂正色说:“不瞒女菩萨,贫僧这三个徒弟都是畜生。”
“这——”,女子先是一愣,才又问道:“然而,不是还有个沙和尚吗?我左右看来,大约还像个人吧?”
“像却像,其实‘人面兽心’。”三藏露出厌恶的神色。
女子问:“怎么‘人面兽心’?”
“这畜生的心被老鹰吃了,他就夺了老虎的心来补了,这还不是人面兽心?”
“果然‘人面兽心’。那猪八戒呢?我看他丑虽丑些,还算可爱,倒像个好心的和尚。”
“好心么?”三藏更加不齿,“好便好,其实‘猪狗不如’。”
“什么‘猪狗不如’?”
“这畜生生而为猪,却又不愿当猪,竟咬死其母,尽杀其兄弟,岂不比猪还不如?须知佛祖还不杀孔雀。”
“想是他对猪有些歧视?”
“不止如此,他对女妖精尤其歧视得厉害。不瞒女菩萨,贫僧这一路上遇到的女怪,就多半是猪打死的。”
女子倒吸一口凉气。
“那猴子呢?好歹叫做齐天大圣。”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那人面兽心的犹可一哂,猪狗不如的也能一观,这畜生却尤其恶劣,叫做‘沐猴而冠’。”
“什么叫做‘沐猴而冠’?”
“你看他虽也有些人形,又岂知他比那猪狗不如的还要人面兽心呢?”
“这——”女子一阵哑然。
“你看他平日也像个好人,可是一见了女菩萨,他那棒子就蠢蠢欲动,简直比那呆子还要心急火燎呢。”三藏说。
“想来你说的也是女妖精。”
“妖精也好,菩萨也罢,在畜生眼里,又有什么分别?”
“怎会没有分别?”
三藏谈兴更浓,又道:“这得说说‘灵虚子’。”
“想来也是个妖怪?”
“正是一条苍狼精也,”三藏说。“他也把这妖怪一棒打死,却要观世音菩萨变作这妖怪的模样。”
“何也?”
“嘻!”三藏冷笑一声,“还是为何?不知为何,这猴子似乎有个爱好,偏爱拿菩萨耍子。”
“菩萨怎么依他?”女子这却不信的。
“怎么不依?你道菩萨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妖精菩萨,总是一念。”
“何解?”
“妖精也好,菩萨也罢,在菩萨眼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却难解。”
“畜生也是难解。”
女子愤然道:“这畜生又是哪个?”
三藏连忙陪笑说:“还是哪个?自然是我徒弟了。”
女子切齿道:“果然是你徒弟。”
“罪过,罪过。”三藏谦虚不迭,时下向四周看看,一时又多了些别的欢喜。
“话说女菩萨,”三藏向女子眨眨眼睛,“你看这凉风有信,风月无边,咱们何妨坐下来耍耍,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何必一定要走个不停呢?”
女子说:“就要到了。”
“奈何贫僧的腿却软啦。”三藏其实有个浪漫的提议,期待道:“可是女菩萨,你看这根竹子似乎直连到月亮上去,咱们何妨去竹子下坐坐,或在竹子上敲一个窟窿,说不定还能听见月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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