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选址时我的定位是年轻人聚居的时尚小区。当时住户不多,小区里的喷泉还有水。
我看着小区里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店门前工业风设计的铁台阶,以及楼上的办公室,满意的签了合同。
然而,入驻两年后,铁台阶上坐满了带着孙子唠嗑的老年人,那号称租出去的一层层的办公室却空无一人。
我也只好跟着转型。其中最大的变化便是,有事没事的跟台阶上的人聊天联络感情。
这天,常来的王大娘又在跟我抱怨她的儿媳妇,几度脱身不行。手机救命般的响了。
此刻,即便是个诈骗电话我也接了,何况不过是个陌生的普通号码。
这个普通号码带来的冲击一点也普通,我一再确定:“真的是你吗?”
“唉呀,真是我呀。”
这句“唉呀”穿越时空,带着乡音,如20年前一样,那个带着娇嗔满脸灵秀的小姑娘就这样在脑中浮现。
往事浩浩,有些早已随了风。然而关于那段友谊的始末,却注定要长留心中的。
高中毕业后,跟随打工潮进了南方的某电子厂上班。因为乡籍缘故,从小被教育做人厚道,做事认真的我屡屡被招聘方怪异的目光打量,并被拒收。
正在犹豫是否回乡继续念书,同乡的熟人介绍我进了他的工厂。
放在时间的河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然在当时,我心雀跃,比中奖了还高兴。
熟人在我进厂不久,就离厂回乡了。我在这个几百人的小厂里,一下子“举目无亲”。
初到新厂,身上还带着乡土气息,又偏偏识得几个字,学过些没用的道理。自尊而偏执没让我卓尔不群,反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还好之前学过些电脑办公软件,半年后,在一次厂里内内招文员时,一试竟中了。
虽然不过是个打印单据的工作,却也摆脱了日日加班的日子。我按捺心中喜悦,局促的站在厂房一角那个办公室时,数道目光袭来,登时满脸通红。
还是阳帆从最后面的电脑桌前站了起来,拉着我到了另一侧的工位前,说:“你是冯雨吗?我叫阳帆,今后,你就坐这里。”
阳帆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蛋,从吃辣椒的地方过来的她,皮肤红润,白净无暇。
我至今不信有一见钟情的爱情,却深信友谊会有嗅觉。我在那一刻,我就敏锐的嗅到了我们成为朋友的缘分。
阳帆主要负责车间的考勤打卡。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惹人喜欢,上到领导下到生产线的员工,没有不喜欢她的。
相反我木讷寡言,只会埋头干活,又不知变通。在很长的时间里,阳帆都是我的“保护伞”。替我化解了许多人际交往中的危机。
然而彼时,我初入社会,性格中带着许多不讨喜的成分。我总觉着阳帆在许多事情上没有原则,不管是何人差遣,她情不情愿,该不该她做,她都要去做。有好多次,事毕归来,会坐着生一场气。
观察了许久,总算被我看清。主办公楼行政处的李凤是最喜欢差遣她的人。
这个李凤初中未毕业就出来打工,常用的字都不曾认全。却生来就一种能力,见了领导撒娇卖萌,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见了如我们这等“低层次”的,立马就可以变得疾言厉色高高在上。特别是对着阳帆。
阳帆说他们是小学同学,李凤因为家贫学习又差,早早辍了学。但是为人机灵,做事耐长,在这个工厂还只有二十几个人时便在厂里做事,老板像女儿一般疼惜她。连阳帆高中毕业后出来打工,也是她搭腔帮忙找的工作。
“她总是对我有恩的。”阳帆常在受了她的气后总是这样对我说。
有一次我上厕所回来,听见李凤对独坐在办公室里的阳帆说:“这么简单的表格都填错,多上几年学又有什么用。也不想想你家里让你出来打工干什么的,也不想想你那破家。”
我推门进去,见阳帆慌着擦去脸上的泪水。李凤见另来了目标,对着我一通指责,说我不该长时间离开工位去上厕所。
我冷冷的瞪着她,直到她扬长而去。
年轻的我决心冒着被离职的风险在某一个时刻对李凤致命一击。
可事事难料,没等我找准机会让李凤倒霉。我自己先倒霉了。
我“失恋”了。
要说这个失恋,如今看来,也不知称不称得上。
在那个纯真的年纪,有一个男同学友达以上,却从未开口表白。两个人就这么密切的通着信,到底是谈着恋爱,还是我单方面的觉着在谈恋爱?
总之,在得知他谈了女朋友后,我大为受伤。自以为失了恋。甚至哭着对阳帆说自己再不会爱了。
现在想来,连那个男同学的样貌都模糊的无法记起,能说出那种话还真是可笑。
然而那种悲伤是真切的。阳帆的陪伴也是真切的。
我迅速的瘦了下去,话更少了。精神恍惚的打印错单据,被主管责骂。阳帆总是及时出现为我解围。
下了班,她带我去小吃街,上一秒还在开心大吃,下一秒就会崩溃大哭。
看到某个句子会哭,听到某个歌会哭。
加上年少无知不知自制的在QQ空间里发表日记。没多久,这个小厂区充斥着关于我的各种评论。
我向来是个内敛的人,那段如疯魔了般的不堪岁月,因为阳帆的陪伴,我几乎无所顾忌。
她帮我怒怼出言嘲讽的人,陪我喝醉发疯,在我忍不住要写信给他的时候,厉色制止使我清醒。
最后,我们一起打了电话给那个男同学。她一句我一句骂了个痛快。
于是,短短不到一个月,我不但走出迷雾,连性格都开朗了许多。
委今回忆至此,要感恩阳帆以外,还要谢谢那位男同学,不管他有意还是无心,因为他我做了一次很好的蜕变。
从此,阳帆和我成了最好的朋友。
那时候,还流行什么职场争斗的电视剧,而我可以负责任的说,阳帆带给我的友谊,远比上学时的友谊更加纯粹。
腾开手,我又发现了李凤。
李凤在老家定亲了个条件相当的男朋友:当过兵,家里独子,且在县城买房,还有存款。预备一年后结婚。
李凤很是得意,毕竟像我们这些身无所长的打工妹,如果不出意外,是没什么过多前途,找个人早早嫁了,才更为可靠。
胡星无疑是李凤和她家人心中的乘龙快婿。
双方快速定了亲,并由李凤带着胡星到厂里做了一个保安。两个人出双入对,很是得意。
原本你得意就得意,旁人除了羡慕还能如何。然这个李凤完全不是凡人。
自打胡星一来,她就提议在宿舍做饭吃。宿舍里一共住着四人,阳帆就是其中一个。
另两位工程部文员也觉得如果自己做饭要比食堂里吃要好些。只有阳帆反对,最后还是李凤一通脾气,迫得阳帆改了主意。
我当时还劝阳帆,自己做饭也不错,毕竟食堂菜难吃,李凤虽不讲理,这个提议也有道理。
阳帆却跟我说,这宿舍的小火灶,早晚要闹翻。
果然,没到两个月,就听见他们宿舍发出了争吵。
这个胡星,原以为作为一个退伍军人,多少要有些气质。然而相处下来,气质十分猥琐。
宿舍的开销原说好了各自均分。这个胡星虽没交一分钱菜金,却生生把自己当成了宿舍里常驻的人。
每餐必到,不做饭不洗碗,只管吃饭,若是饭少了,还要抱怨几句。一来二去,这些20来岁的女孩,私下里都有了抱怨。
其中那个长相漂亮的叫刘丽的反应最激烈。
刘丽上过大学,人也聪明,公司研发部大神章云东正在疯狂追求她。
为了赢得佳人心,特意给她报了外贸英语学习班,并着意推荐她进入新建的外销部。那可是全公司最好的部门。
这个宿舍中,李凤最不喜欢的就算是她。我作为访客,很多次听过李凤酸溜溜的诋毁她。说她仗着漂亮勾着章云东,心底全是心机。
这刘丽也是这宿舍中最不怕李凤,最爱和她争辩的。而李凤的行为常经不起争辩,难免恼羞成怒。
我赶过去的时候,刘丽带着耳塞,手里捧着一本英语书,站在那里亭亭玉立。
而李凤正掐着腰,扭曲着脸吼:“有什么的,他才来吃了几餐。我顿顿吃的少,我吃不完的,他帮我吃几口怎么了。”
刘丽慢慢地说:“那你们去超市买了牙膏,为何还要入账。买了自己的水果,又为何入账呢?钱是小钱,理却不是这个理。”
“如果胡星打定主意在宿舍这样吃下去,我只好退出了。还有,你们谈恋爱亲密是可以,不要在宿舍,宿舍毕竟还住着旁人。你们要过日子,外面随意租个房就行了。”
李凤的脸涨的通红,指着她鼻子骂到:“你血口喷人,你个心机婊子!”
刘丽皱了皱眉走了。留李凤暴跳如雷。
围观群众看的真切,可谓高下立见。
最妙的是第二日,行政仓开始盘点了。并查出了漏洞。李凤一直负责那个仓库,自然脱不了干系。
自此,我知道,能收拾李凤的人,就是刘丽。
刘丽退出小火灶,胡星也终于肯付费加入,宿舍里虽然依旧纷乱,阳帆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我和阳帆在闲极无聊就会聊到刘丽,觉得她才是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骄傲自信又总是那么从容不迫。
公司里外销业务开展顺利,相比坐在厂区角落的我们,那里待遇好又体面。我和阳帆决定学习外语,一起考入外销部。
学习外语并不轻松,还好有阳帆作伴。没逢周六,我和她便一起坐上拥挤的公交车,到达一个半小时车程之隔的市区上补习班。
在此之前,我们都不过在各自的学校学了点皮毛,特别是我,说的英语很有地方特色。这也是我俩个互相调侃的关键地方。
日子过得飞快,半年过去了,外销部外招了许多人。大多像刘丽般美丽大方又有知识。
李凤曾指着刘丽的空床铺向我们神秘透露:“你以为章云东会如愿吗?天天晚上出去应酬,跟那些老外混在一块儿。亲来亲去的,手段高着呢。想进外销,没两分姿色怎么能成,你们趁早死了这份心。”
我和阳帆相视一笑,各自闭了嘴。不过私下里也会讨论,虽说李凤大有诋毁之意,可也有几分道理,外销这个部门,可不是我们想进就能进的。
我和她约定,不如趁机自考个文凭,等着有了时机,出厂再找更好些的工作。
那天下午,我下班晚了些。就让阳帆先回宿舍吃饭,饭后带泡面给我,然后两个人一起学习。
然到了晚上九点多,生产部有的工作线都已经下班,阳帆还是没来办公室。
我耐不住饥饿,又隐约觉着一向守时的她出了事情,就关了电脑在楼下随便买了份炒饭,拎着去宿舍找她。
还没到她宿舍的楼层,就听得一阵打闹,中间伴着我听不懂的乡音。楼道里站满了人,中心就是阳帆的宿舍。
我挤过去,透过人群,李凤正揪打着阳帆,而她那极其令人讨厌的未婚夫胡星正裸着上身站在一旁。
一时热血上涌,我手中刚买的蛋炒饭就扣在了李凤的头上。
保安来的时候,我拽掉了李凤的一缕头发,而脸上也被胡星掌掴了不下两次。
我们多少也算是办公室文员,集体斗殴且引人关注,一时从办公楼到生产线无不议论纷纷。
主管行政的公司合资老板之一李总亲自处理此事。他是李凤的上司,对李凤一向照顾。此时插手,也不过是因为李凤是斗殴事件的主因。
事情很快弄清,原来那天下午宿舍无人做饭,阳帆匆匆吃了泡面,准备去办公室与我汇合。临走的时候,就突然想去厕所。
在她在厕所的那段时间,这个宿舍的编外常驻人员胡星来了。
他见宿舍无人,大摇大摆到阳台收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开始在属于女宿舍的地方脱衣换装,然而此时,阳帆出来了。更狗血的是李凤也从外面回来了。
这场彻头彻尾的误会,让阳帆无端挨了李凤的打,又卷进了我。胡星作为保安人员,长期随意进入女宿舍,成了这个小工议论的话题。
李总迫于舆论,让我们各自写了份模棱两可的检查,在公示栏里贴了一个多月。阳帆搬了宿舍,又此事便不了了之。
李凤没向无辜的阳帆道歉,而且开始深深的恨上了我。从她怨毒的目光中,我知道她想报复,只差一个拿得上台面的理由。
在这个处事不公的小社会,我和阳帆一度很是受打击。
我和她那时不过不到20的小丫头,天真幼稚。只信书本上的道理,看不懂也看不透的东西一旦呈在眼前,就开始心生悲凉。
在一个楼顶平台,阳帆第一次给我提起了她的家庭。她说自己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而妈妈生她时难产没了生育能力。
这是个灾难,注定了妈妈的悲剧人生。她无数次见妈妈被生父毒打,有一次,妈妈被打的头破血流之后,离家出走。
她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河边,她说妈妈在河边站了许久,直到看到了她。转身抱着届时还小的她嚎啕大哭。
他们最后还是离婚了,阳帆跟着体弱多病的母亲一起搬了出去。
她说原想着自己能有些出息,好报答妈妈。然而,大学没考好,连出门打工也这么没出息。来的时候因为李凤,又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她。说不定哪一天就不得不离开,淹没在找工作大军之中。
我便拉了她手,两个人一起难过。
经历过许多日子的煎熬之后,我在某日的某一刻,福至心灵——与其日日被李凤找茬赶出,不如主动出击。
机会来的就是那么巧。
那天在宿舍楼前听到销售部的经理叫着了李凤,递了个文件袋给她,一再强调此文件重要,务必交给刘丽。
那时我还未察觉机会来临,只是顺着人流回宿舍。
李凤在我面前慢慢走着,翻来覆去的打量。从她宿舍门前路过时,我看到她轻蔑的把文件摔在刘丽位于上铺的床上,文件搭着床沿摇摇欲坠。而她似乎并不打算理睬。
我在宿舍洗衣服,脑子里不断想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文件袋。终于我放下手中的衣服。
事件在第二天持续发酵。那个文件是当天最新报价,而因为刘丽没有及时收到,当天晚上丢失了一个订单。
公司虽大张旗鼓的开展外销业务,然而加工水平有限,时常面临退货。这次的报价事件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关节。
可一旦追究责任,总是要查上一查。
刘丽说自己不久就回了宿舍换衣服外出,而李凤根本没提起此事。
李凤说明明放在她床上,她回来一见便知,何苦假惺惺。
报价单在下铺的床缝里找到,外销的人把责任归结于李凤的不负责任。
李总再护着李凤,架不起她平时里得罪的人群起攻之。
李凤离开工厂的时候,胡星也跟着走了。后来传言两个人回乡结婚,又离婚,李凤后面又和李总有了些风风雨雨的瓜葛,过得并不如意。
而我,每听及此事,总是心底发虚,不敢堂而皇之的幸灾乐祸。
不知为何,我并未将此事告知阳帆,直到工厂倒闭,我们各自离去的那一刻,我也没提到过一丝半点。
或许以为,这样的我不该是她认识中的模样。
合资的小公司往往易生事端,我们看不懂这期中的纠葛。总觉得厂子说倒闭就倒闭了。
临近新年,老板之一带着有价值的人力资源另起炉灶,而我们这等算不得资源的人就这样失业了。
起初我们商议着先回乡过年,年后聚在一起,另找新工作。
然而年后的我们再没能重聚。
我打去电话,阳帆说她的母亲生了重病,为了照顾她就不远出打工了。
我劝她家乡薪资单薄,就算母亲生病也要钱治病。再说若离了这里,之前报考的自考学习,学了一半的英语怎么办,她的前途怎么办。
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记得她哽咽着说:“若不是我跟到河边,妈妈可能早就解脱了。我既然非把她扯着受苦,此生的命就和她连在一起。她活我活,她死我死。前途又算个什么。”
开始还有零星联系,中间还特意去探望过一次。渐渐的,阳帆开始停机,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这么些年,也打探过有关她的一丝半点信息,只没想到会收到她的电话。
阳帆说,她到了我在的城市游玩,想见上一面,一同说说话。
我想问问她的母亲,犹豫了半天也没开口。原想约了来家吃饭,她却执意当下就要到便利店找我。
我发了定位,在店里忐忑不安,这么多年过去了,阳帆过得好不好,我们彼此的变化那么大,是否还能说上话。
我备了零食饮料,期待与她在便利店里好好说上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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