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过后的港湾是理性而凌乱的。
享受了欢爱而平静下来的情人摆脱了一层小小的幻觉,尽管不欲承认,但隐忧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彼此以愉悦的微笑隐瞒内心的尴尬。
沉默的解释是多样的,这里我们愿意理解为心灵的稀罕的无言的沟通。沉默中,只要两个人都没有打破它的心思,而是宁可让它保持下去,那么沉默本身就是颇值欣赏的温情了。
两个自然的婴儿,像伟大之手雕刻出的爱情使者,了无挂碍地叠卧在诗与美的边缘。汉白玉一样的躯体柔韧而秀颀,下面男子的身体有着大理石的质地和性格,珍贵物质在一个小空间里同时展示着各自不同的美。他们一动不动。云峰平躺着,一手抱着莘夕的肩膀;莘夕半俯在云峰的胸上,一手扒在他的腰部,一只腿盘在他的腿上。他们好像是陶醉在了美妙乐曲中的鉴赏者,任何声响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都是不合时宜的,只有呼吸声缓急轻重介有序地波动着。幸福靠的是不断回味,将之意念化。两个私表衷情的人不要立码被弹回现实,他们细细回味着未有过的癫乱的寻求极至快意的做爱场景,都略觉伤感地把那称作是偶然中的极其偶然的结合。其宝贵对他们来说是无与伦比的。心贴着心,让流动的血液互换信息。
她抬起头来,微微向上挪动点儿,覆盖住他的嘴唇。她温柔得像母亲亲吻睡梦里的婴儿一样。她用嘴唇在他的下巴上摩擦,醉心于皮肤触抚胡茬的感觉。她如此贴近地凝望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额,他是完美无缺的!他是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所有适用于赞美的词语,她都有可能尝试着应用一翻。但这样的时刻,不须有思想,只要动作就行了。她的谨慎的亲昵,难道是因为害怕扰乱了他的良好的状态中的感觉?
她担心自己完全平息下来,担心自己像穿着一层一层衣服时的那样理智,于是设法掀动心海的波浪。到目前为止,她对他的需求是没有完歇的。她的性欲突地强盛得可怕,不断地给心里添材,她觉得那样就完全能阻止火焰熄灭后留出的问题。她把自己燃烧了起来,这回不必劳驾云峰了。
云峰乐于接受这一提议。他十分清楚,发生了这事以后,极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再也没机会靠近莘夕了。他干脆什么也不想。对于某些人,瞬间的辉煌要比永久的黯淡迷媚得多,更值得去争取它。他和莘夕开始了第二次。
他们在床上嬉戏到了撒黑。月亮升起来了,打开窗户就有风。云峰下去把月饼拿上来,和莘夕边吃月饼边赏月色。情致是那一抹难描的风情,那一抹淡淡的忧郁。灯没有开,月光映在窗下,透着一层灰蓝的幻色。
她必须回柳西去,家里人不定以为她去了哪里呢!可她如何舍得呢?她争分夺秒地对待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心脏每跳动一下,她也就愈发靠近与他分别的时刻。有时候时间应该是无所谓的,那不过是一种便于计算的方法,但莘夕却不得不对其有所谓,她想到了很多人的面孔。她终于控制不了自己,轻轻喟叹起来。忧愁像月光一样浮在她的脸上。云峰听见了她的叹息声,心沉了下来,他仿佛真是听见了他们的结局的定音。他也悲哀起来,知道一定还有许多他所不明白的东西在将来的道路上出现,他终是能够接受的。但也只能是接受,别无它法。意愿或许可以自主,但很难起到实际的作用。意愿对于人,形同一个虚幻的机构列出的事务表,他们两个人,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感觉到了。这无疑增加了悲情的氛围。
当沉默不再令人甜美愉快时,云峰开口说话了。他像是对一个老朋友徐徐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样,感伤地微笑着说:
“就在白天,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忽然那么样地想过:要是你不得不离我而去,我也不得不忘了你吗?我没有权利放弃生活,我是有责任的。那一天慢慢在迫近,我会担负起责任。思想的自由是被允许的,可我们真正可得的自由却是那么地有限。这倒也并不值得过分唉叹,每个人也在得到束缚后的回报。是的,我是有责任的,没有权利放弃生活。我无数次地以各种方式对我爱你的稳定性加以验证,我寄望用丑化你的方法来厌倦你,主动遗忘你,但那样做不到。我往往以为有机会减除对你的爱慕之情,那是被你的影子所折磨和被生活的严峻性威迫后寻求到的微量镇静剂。有什么用?一见到你,什么都不想了。只有一见到你,我才更明白我到底有多爱你!只要有一点点迹象表明,这种爱有望存活下去,我将付出一切努力。我不能向你发誓说,爱是生命的第一要点,我绝不会对你说谎;因为我认为爱是最有力的依托,有了它,我们才能更自信地去面对人人都必须认真面对的未来。我寻觅了这么多年,我重视这种让我倾心、让我痛苦的爱,我相信它是我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我不是很年轻吗?所以我不怕,只告诉自己尽一切可能地争取它,我什么都不怕——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事实上,我真怕了!我怕看见你摇头,怕听见你无可奈何地苦叹,那无异于说‘不行’。如果真的不行,我强得过来吗?所以,我不会再问你什么。我既然打算也为你想想难处,又何必问得那样清楚呢?我知道你一定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你要是明白离别后我将多么遗憾就够了。不知道怎么的,我发觉我现在越来越冷酷,越来越坚韧。我的改变也许在每一天的变移中。更远地往前看吧,美好的东西永远存在于我的心中,我全珍藏着它。你要问我,后悔了吗?我说绝不!我也得到了你的爱,我们只是没有得到一个外在的形式而已。那有什么关系,我是不在乎那个的。我很高兴我不须把四年的时间归于‘耗费’二字。说真的,我从这四年里悟得的兴许比以往所得岁月中想到学到的还更多、更丰富,对我更具价值。我也学到了经验。我看见痛苦中有欢笑,幸福中也有悲委,欢乐不可尽兴,哀伤必须隐忍。世上不存在完美事物早经是不成文的公理,正因为如此,我们的不能结合才是合情合理的,正常的,否则,公理岂不被驳倒了?没有任何例外。所以,我们没有促成完美的希望——”
他看着她的衬了朦胧月光的头影。她低着头,宛如沉思的夜之仙女。
“就算你告诉我,我们再不能见面,我也不得不相信。我会安静地对待,虽然我的心定准一时半会儿不会静生下来,”他又说。
“我更是,”她没抬头,“但那也没关系,总会过去的。”
她呜咽了,至于流泪。
“我怕的就是你央求我,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取舍,结果只会是欺骗自己,对每个人都安生。”
“你可能觉得我必会纠缠你吧?”
“我以为你至少会重复一次对我的离婚的请求。”
“请求一千遍也行!但有什么用呢?我不想让你太痛苦。语言,难道不是最不牢靠的吗?它往往是虚伪的。我不敢信誓旦旦,也不希望多听到你的承诺。我只是一颗真心,你感觉不到?你还嫌不够?——那么,我说给你听,只要你离了婚,我们马上就开始过新生活!”
“不!”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说,“不可能。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该走了。”
她站起来。云峰拉住她,说:
“多呆一会儿吧!”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不做声,且摸索着穿衣服。
“以后还会吗?”他拉开灯,看着她。
莘夕回头望了望她,灯光下的他瞬间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洁净。她摇摇头。
“希望!”他热情地说。
莘夕愣了愣,略顿了一下,又用手指梳梳头发,把头发盘起来。
“我不敢承诺什么,”她说,“我说我真的希望能有再一次,你信吗?但我讨厌偷偷摸摸,这让我恶心自己。”
“你后悔了?”
“——不,和那没关系——我绝不后悔。只是,如果伤害到了你,我就非后悔不可了。我恶心自己。我——”她想说她好像听见了父母的叹息和孩子的哭泣,没说出口。
走出云家大院,罪孽感深重地抑在了莘夕的心头。掩着夜色,没有人发现她的行迹。但在她,仿佛有千万双眼睛透过重重夜气盯着自己,有千万张形形色色的嘴巴在对着自己张合,有数不清的尖笑声在耳边讥讽着。
她像闯入森林的孩子,在难测的隐秘的危险面前感到深深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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