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十年后的我

台风过境的时节，凌晨五点的娄山关路骤雨初歇，行人稀疏，偶尔一辆车子疾驰而过，带起落叶和着雨水在风里狼藉。我乘最早的列车至温州，去见立霜。

前夜睡得太晚，列车上半睡半醒，浑浑噩噩至临海才逐渐清醒。窗外已然天晴，远远的目之所及，有小山，浮云游走得很快，想来是有风的。也许是天空蓝得澄澈，衬得流云洁白而轻灵，忽地脑海里就浮现了“岩上无心云相逐”。十多年前，片面而武断地凭着这几个字就会去写一篇不知所云的小说，是稚嫩的爱情观，更是偏执的理想化。

立霜住在荷花路，穿了一条橘色的裙子在楼下等我，言笑晏晏，一如过往十年无数次的相见，温暖而安静。没有夸张的尖叫和拥抱，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对一个小孩一样。久别重逢，好像在我们这里都显得过于平静，喜悦，也可以如此悄然。

立霜的女儿花妞，一岁半，和上次见面只会啃我的包包不一样，现在已经能满地跑，牙牙学语叫地我柚柚了。

稚子可爱，却也顽皮，还好立霜妈妈耐心照料，才有这其乐融融的景象。立霜的妈妈年轻时候是火一样的性子，喜欢喝酒，爱跳舞，为了朋友也能立马拎着啤酒瓶子去打群架的。而今，也能放下她的草原和梦想，娴静而周到地照顾着小花妞。只是会在立霜还没有回家的时候，倒上满满两杯杨梅酒，对我说：“来，陪阿姨喝一杯。”

杨梅的甜味已经淡了，这酒十分烈，灼心，我不敢多饮，一杯的酒精含量，应该比我和立霜前一日喝的两壶清酒加起来还多。

记忆中，仅有的几次醉酒，都有立霜在，小城的夜酌，飘飘然踩着零乱的步子走过深夜的马路，彼时，二九年华，无病呻吟的忧愁都显得肆意张狂。再来，便是一四年冬天在鼓浪屿的小院里，立霜婚礼在即，七七抛下工作，我丢掉论文，三人继西安之后的第二次一起旅行。不记得谁的馊主意，搜罗来一堆红酒、白酒、米酒还有黑啤，结局自然可想而知，我的记忆只停留在拉着立霜诉衷情，再醒来已经躺床上了。宿醉之后的感觉是非常难受的，尤其闻不了海鲜味儿，而通往渡轮的必经之路，就是海鲜小吃街，即使是围巾掩住口鼻，低头疾驰通过，也还是压不住胃里翻滚的作呕感。

有了这些记忆，小酌怡情成了宗旨，不敢再狂妄胡饮。

丢下孩子，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和立霜在街上随意漫步，路过一家叫“云泽”的日料店，店内装饰古朴简约，客人三三两两，有几分冷清，安静却是我们喜欢的。一壶清酒，三杯两盏，闲话家常到理想和困惑。

立霜现在是一名书法老师，写字和国画是她的日常，闲暇之余，还有围棋和古琴。将志趣呵护成梦想，并枝叶繁茂，是多少人懵懂的愿望，却鲜有付诸实践的。立霜现在的状态很好，她对于自己有很清醒的认识，什么最重要，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很明确。说来很巧，从温州返蓉，一位故友来访，闲聊时说到人生最重要的四个问题：要什么？不要什么？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想明白了这四个问题，很多事情都变得豁然开朗。很可惜，我只明白了二分之一。

这次温州行，很意外见到了一个朋友，苗苗。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活跃并十分要强的女孩，高中毕业之后再未见过，只是零星听到过一点点她的消息。从未设想过，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会这样不期而至。在立霜家半原生态的屋顶花园，听苗苗讲这些年从平阳到瑞安再到温州的艰难创业路，从种子到小树苗，她和她先生花了整整三年，涉足过未知，濒临过绝望。苗苗说，她爸爸教会她一个朴实的道理：努力做事，力气是用不完的，不要怕吃亏。

可能是偏居蓉城，我身边的朋友都过于安稳，见到这样用力去生活的生命体，既震撼，又有些羞愧，自己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平庸的安逸。可也只能是一时感慨，前面说到的四个问题之一便是明白自己不适合什么。比起“力气是用不完的”这样朴实的道理，我可能更偏向于精力是有限的，欲望是无限的，以有限换无限，在我看来是不太划算的。

性格各异，注定我们的取舍不同，不能去妄加判断哪一种生活态度更正确，只能说，你更适合哪一种。和而不同，是这些年比较重要的感悟。诚如立霜所言，存在即合理，我们不必以自己的喜好去推断他人的得失，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庸庸十年，从十八，到如今二十八，突然设想了一个问题：十年前的我，会喜欢现在的我吗？从前天真烂漫，喜欢诗意人生，本科就选了中文。没有根基不明所以的喜欢，如同叶公好龙一样，恐惧和背弃都来得太快，借口不愿意兴趣变成工作，儿戏般轻易抛弃。一时兴起选了法律，兜兜转转，除了逻辑和论证能力有些长进，其他也无所收获。想来从前连字典都看得入迷的我，应该是会厌弃那些年背弃自我的荒唐吧。

感谢身边还有这样一群朋友，在我迷失自我的时候，或良苦用心地循循善诱，或身体力行地潜移默化，甚至不惧恼怒的逆耳忠言。虽然显得有些自恋倾向，还是会窃喜，漫漫迷途中，还是找回了自己，而今，可以很坦然地说一声：我喜欢现在的我。

偶然听过薛凯琪一首歌《给十年后的我》：你成熟了，不会失去格调吧？当初坚持还在吗？立霜说，感觉我们好像回到了最初，不谙世事，心怀梦想。我倒觉得是洞悉世事，依然少年。细数时光，庆幸身边有那样一群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朋友，在世俗的道路上短暂迷失过，索性没有最终失去自己的格调。而这些朋友，不同性格，不同人生，各有坚持，看着他们经历着，就好像在看可能不同的自己。

满心欢喜，期待下一个十年，能令我无悔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