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大学之前,心里无数次埋怨过我的母亲,埋怨她为什么从来不像人家的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要在我的课业之余还要没收掉我那稀少的自由,让我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些我不愿去做的事。
我太记得她是如何让我独自一个人去一片水田,踩着没过小腿肚的泥浆,捡起一条条身形扭曲、黑漆漆又软塌塌的蚯蚓。那个时候我十四五岁,父亲还下黄鳝笼子,每天需要收集很多条蚯蚓。每次将田泡得松软之后,再将土块打成泥浆,土地下的蚯蚓经不住水淹,全部游到泥水上面换气。母亲知道这是收集蚯蚓的好时机,自己没有时间却给我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她看不穿我面容上恐惧,读不懂我眼里的忧伤,听不懂我的拒绝,却嗅到了我渐渐败下阵来的味道,让我带着愁容去面对。那些游走在泥浆上面的怪物被我一条一条地捡起,它们中有小部分已经西去,垂直地挂在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但是大部分都是生龙活虎,昂起头触碰到我的掌心,刚开始我会立即松手大叫一声,可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后来眼里就没有了蚯蚓,也失去了眼里的盈光,我皱起的眉头藏在少女时代最深的记忆里。
记得夏日的雨后她如何让我待在家里坚决不让我同表妹一起去抓鱼。夏日的雷阵雨过后,雨水装满了池塘,溢出的水会夹带着池塘里的鱼顺着一条窄窄的水道流向村后的大湖,表妹手里的网兜和水桶成为了眼中的羡慕,看着她能够赤脚踩在流动的雨水中,双手扶住插在水下土里的网兜,任凭雨水穿过网兜,漫过小腿,提起网兜偶尔出现神气活现的小鱼总是会让人惊喜万分,它亮白的鳞片,摇头摆尾的身姿是多么难得的美好,我心里无数个小人催促我体验一把,可是妈妈眼神和嘴巴都不同意,并以在家看书写作业、为我好的借口打消了我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劝说念好书才是正经事。
还记得她一定要劝服我让我面对我不愿面对的人,情愿让我难受,也要让我收获三言两语的真经。那一年,我还在上初中,数学是我最头疼的科目,也是母亲关心的大事。暑假里的一个午后,室外酷热难耐,我正躺在吊着微风电风扇的床上睡觉,我的一个小姥过来了,她是一名大学生,专业学的是数学,她读懂了妈妈的焦虑,希望她能够跟我说说学习上的事。她俩在堂屋上的谈话搅乱了梦中的期待,我听出了小姥的声音,她声音温柔能让你感受到明显的知书达理,但是我内心是恐惧的,原因是上一次她当众教了我一次数学,我未能成功解答出她指定的那道题,众目睽睽之下留下了悲伤的眼泪,此后每次听说她来了,我都会躲到没有人的地方,不让任何人找到我,尤其是我母亲。这次我没有机会躲掉,就故意装睡,母亲走进房间,她叫我的名字,我假装听不见,她推推我的身体,我故意不醒,她拉我坐起来,我睁开眼说我不愿,可是母亲从待客之道说到学习的重要性,拼尽全身的力气说服我和小姥面对面交谈,结果她成功了,我沉默了,坐在小姥的面前听她说一些听不见的话。
可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母亲的爱是直接的,即使看起来姿态笨拙难看,那也是她爱我的表现,只不过她也不知道还有更好的方法来为我好。
母亲没怎么读过书,小学只上到三年级,一二年级的时候上学还要带着年幼的弟弟,课堂上还总会出现弟弟要新陈代谢的问题,集中注意力听讲就成为了挑战,我想想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还要带着弟弟上学在如今看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却在母亲那个年代是一件平常的事,最终受家里经济条件限制,封建思想的风气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母亲辍学了,脑中只留下一些“上、下、山、水”等简笔画的字。
她七岁开始学做饭,十一岁开始挑扁担下田,播过种,插过秧,割过稻,脱过麦,很多重活、粗活降落在她的肩上,很多人把她和男生相媲美,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为那个年少吃苦的女孩感到心疼。
后来我上了大学,我的脑海里总是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冬天的早上五点钟,屋外还是漆黑一片,寒风时时吹得窗户上的玻璃晃动作响,母亲会起床烧好热水,打入两个鸡蛋放入水中,透明的蛋液渐变成诱人的蛋白,再把鸡蛋连水冲入香甜的麦片中,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她轻轻走入我和妹妹的房间,打开灯并叫醒我俩,将两碗香味扑鼻的早餐递给我们,供给了最好的营养,也成就了我和妹妹两人最美好的记忆。
中考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也许是她看到了的我眼神里的失落,也许是不舍得我这么早进社会,也许是她相信我还有更好的未来,她一定要到学校,跟校长说要让我复读一年,也许我乖巧不张扬的性格并没有给校长留下不良的印象,最终我留下来继续复读一年,我永远记得我和母亲两人步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的担忧以及返家路上的欣慰。
上了大学之后,每次听说我要回家,她都会特意准备好很多我爱吃的菜。担心我在外面吃不好,特意在我第二天走之前,连夜炒肉菜,煮茶叶蛋,用一个个饭盒帮我盖好,用塑料袋扎好,拿包装袋装好,灯光下的她低头一心一意地劳动着,只为她心爱的女儿。第二天要走,她要亲自骑电动车将我送到车站,每次我都让她在车站门口放下我,自己骑车回去,她一定要跟着我,抢着给我买车票,我无数次对她说自己的生活费够花,她不肯,就像从前说服我收集蚯蚓、在家写作业、去听一些我听不见的话一样,让我不能拒绝。她还要将我送上车,告诉我东西不要落下,到校打电话给她,然后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检票口看着车子启动、走远,那目光比路程遥远,那挥手告别的时间比上大学时间还长。
而我呢?我明知母亲农活繁忙,帮她多捡些蚯蚓,她和父亲身心都会轻松很多,我明知她担心我的安全和学习却又闹着要去抓鱼,我明知她是为了抓住一切机会让我解决学习上的问题才让我去听一听经验,我想过她的感受吗?尽管她小学未毕业,大字不识多少,但是她的爱超越了那些纸上的文字,成为我生命中最经典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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