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思绪千转,感慨无数。时有穷途之叹,时有自怜之伤,时有义愤之慨,时有家国之思。囿于文笔滞涩,久难成文。
千种思量,多方开解,依旧郁结难消。最终拾掇了些零碎的文字,凑在一处,是有此文,算是给自己连日来的低迷一个交代吧。
清明前,作为纪录片《碧血千秋——战地寻访》的后期制作,跟随徐晓光老师、关怀老兵志愿者协会的刘迎、汽摩协会的政委、呆鸟乡村的朱姐,以及正北传媒的两位同事一道,前往长阳馒头嘴,将抗日烈士谭雄飞遗落五十一年的墓碑,重新立在其坟头。
三月桃花雨打落,忍看残碑埋荒草。伫立在密林里的坟包前,看着几位不计回报出钱出力为英雄正名的志愿者,又看着几位奇计百出希图雁过拔毛捞一笔的村民,再回思这位二十三岁千里赴国难、于石牌战役首日便埋骨他乡的少尉排长。不禁去想: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抗日将士,对其个体而言,牺牲到底值不值?
人类大概是地球上,唯一会为了争夺生存权和交配权以外的理由,而同类互相攻伐的物种。
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究竟是什么让几百万人类互相不死不休?
我没有足够的史料去反推当时日本官兵的心态,简单粗暴将其分为两类:洗脑者与被洗脑者。
那些被洗脑的年轻生命,抱着“伟大的理想”,奔赴一个陌生之地,杀人和被杀。恨其残忍,悲其愚昧,又怜其出生。换作我,懂事时被灌输军国主义思想,又受环境时局影响,大概也难有“独立之精神”,反而也会一腔热血奔赴异国做些杀人的勾当,并引以为荣耀。
那些洗脑者,军国主义的发端,我要给他们最大的恨意,同时也要赐他们悲悯。前几年细读儒学,木心先生赞孔子文采,又说其思想无甚可取之处。我初时不服,后在一本新儒学著作中读到一句:日本军国主义核心思想乃是儒学。细思孔孟之道千年以降的传承演变,不禁耸然而惊、冷汗涔涔。
如今一泱泱五千年文明的堂堂之邦,竟至于对一弹丸之国的一家企业同仇敌忾,首先便显得过于小器,遑论其他?以前学史,老师说二战时日本为了转移国内深重矛盾,转而走向侵略,如今今天恨这个明天恨那个,又叫什么事儿?这其中,最让我脊背生寒的是:官媒几句语焉不详的论调,就能如此轻易地引导和利用民意,而所谓民意,又如此蛮不讲理地湮灭一切其他声音。简直太可怕。
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再加上一些侠义精神的号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杀生取义”、“以武犯禁”、“大一同”等言论等蛊惑,又将走向何方?
前几日与友人同车返城,车上人逗弄小孩:你还知道禁韩啊?小孩随即大谈老师在课堂上的禁韩言论,同车人哈哈大笑。我却暗自惶恐。不久前的新闻,长篇累牍报道日本一所幼儿园教育小孩效忠天皇。国人纷纷愤慨不已,然而日本毕竟有法律,明令禁止向没有判断力的小孩灌输政治,而在我古国,此等法律何在?天真懵懂的小孩被灌输各种言论,身边人却当成了”人小鬼大“的笑话,细细思来,怎不叫人恐惧?
洗脑者,该杀。一国所传承之文化中,那些危险的因子,更该慎重地剔除掉。
以古为鉴,可知兴替。我堂堂中华,曾有很好的传统,史家宁杀头,也要记时政之弊,可惜这传统丢了。媚俗易,秉正难。历史再无史家的“一家之言”,全成了胜利者的一家之言。以古为鉴,这“古”又该何处去寻?就连时隔不到三十年的某段历史,都能消弭得如此干净,遑论更久远的?
幸好总有人不愿意忘记,《碧血千秋——战地寻访》就是一帮不愿意忘记历史的人,寻访宜昌抗战遗迹,以绵薄之力,重塑历史。
我在《碧血千秋》后期剪辑过程中,时常停下来,扼腕长叹:杀人者可恨可悲,抵抗者可敬可佩。然而世事轮转,兴亡交替,抵抗者却可悲可叹。
捐躯赴国难,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却在死后不得安宁。石牌一役,英雄热血未凉,战时炮火声犹然在耳,墓碑却沦为猪圈基脚。南边村一处,因战事紧张,三千遗体未有棺椁,层层叠叠葬入大坑,纪念碑却被砸毁。更甚者,英雄枯骨,被当地农民挖出,碾碎之后大锅熬煮,用作农田肥料!
何其可叹!何其可悲!何其可恨!
鲁迅弃医从文,宏愿医国人之精神,然悠悠千年,民众何其愚昧,岂是数十年能医得好的?中国的脊梁骨,从来不在这些愚人手里!
看小说《白鹿原》,白嘉轩脊梁被打断的那一刻,百姓的脊梁便断了。我每读至此,无不悲凉,幸有朱先生,依旧能在世俗外觅得安宁。然而小说并没有往下写到牛棚那一个时代,写到那一个时代,朱先生的脊梁,也就断了。
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也在那一个时代断了。
清明时节,我同正北传媒同事一道,前往寻访乐平里屈原庙最后的守庙人——徐正端。
早上九点从宜昌驱车出发,几经辗转,下午近五点才到达乐平里。一路高速、轮渡,翻山越岭,哪怕拥有现代交通工具,抵达此处依旧如此艰难,遥望屈原老屋故址,不禁疑问:屈原生在这样一个大山深处,为何会是楚国贵族?贵族身份是历史事实还是后人美化?
遥望丛山峻岭,心思却飘到前几日所看纪录片《冲天》的场景里。以“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为校训,并切实用生命实践了这条校训的年轻空军们,要么来自顶尖学府,要么是归国华侨,要么出生名门望族。采访里,民国空军陈怀民的外甥提到一个关键词:noble spirit——贵族精神!
在中国,这种精神的传承者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士大夫。到了近代,他们被称为:知识分子。
士阶层,早已经没有了,知识分子被关进了牛棚。贵族精神还在吗?
我在事业单位、国企和政府机关,看到太多谄媚、歌功颂德,好多地方比我们所嘲笑的搞个人崇拜的朝鲜有过之而无不及。
乐平里的屈原庙里,88岁的徐正端老爷子,义务守庙三十年。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每天要给自己注射三十个单位的胰岛素,走上十几步路便必须要歇上一歇。我们冒昧叨扰,老爷子热情款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踱到庙前,靠着门口的石狮子喘息歇息良久,方才掏了钥匙,艰难地举起双手,摸索着打开了庙门。
我们和老人坐在屈原像前聊天,老人激动起来,脸上泛着红光,一字一顿地强调:“我守的不是庙,是屈原的精神!”
我坐在老人对面,看着老人大口喘气、沉默追忆,突然醒悟:屈原是不是真实有着贵族的身份,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这种贵族的精神,深植在了中华民族的灵魂里。这位仗剑眺远的士大夫,永远是这个悠久民族的精神丰碑!
丰碑不倒,脊梁不断。知识分子的脊梁,终究是没有全部断掉的。虽然没有了敢于直面权威触犯天颜的死柬之士。但我在在陈宏灿先生著作《浴血大鄂西》里,在纪录片《碧血千秋》中一位华中师范大学教授的慷慨呈辞里,在徐晓光立于烈士墓前的肃穆里……依然看到士的精神在熠熠闪光。
我唯愿徐正端老爷子长命百岁,将这精神多守几年。再过些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知识分子”了。
信息化时代,知识变得廉价。教授成了“叫兽”,专家成了“砖家”,十载治学比不过一朝忽悠。前几年备受追捧的“公知”,如今也成了哗众取宠的代名词。反权威的思潮,键盘侠的言语暴力,正让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宁可蛰伏,而不再愿意成为知识领袖。
在超市门口拉横幅的是大妈们。然而我多希望,更年轻的一代,之所以不去拉横幅,不是因为通过键盘发泄可以更简单更安全,不是因为追捧小鲜肉而不得闲,不是因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因为:他们像贵族一样博雅、倔强,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立身处世之原则,不趋炎附势、不随波逐流,慎独,谨言,知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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