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极盛,夏虫酣眠,午后山中田地一片硕黄。
东老爹和陈三坐在田边吃着酒,东武和东臣沿着水渠捉蛐蛐儿。
“东武!东武!快来!”东臣压着声音,眼中透着光亮,难掩兴奋的叫。
东武蹑手蹑脚走过去,顺着东臣的目光,看见草丛浓密处藏着一只通身翠绿的“大将军”,触角细长微微的颤动,那一对白色大颚看起来强劲有力。
“白牙青!”东武忍不住惊呼,又意识到吓到了它立刻捂住嘴巴。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白牙青一跃而起扑扇着翅膀,飞到水渠的另一边空地上。
东臣恼恨的看了一眼东武,随手扯下挂在衣带上的草拉子编的小笼子,拉开敞口。
东武和东臣屏息盯着它,它一对眼睛保持着警惕,触角不安的抖动。
远处似乎传来车马声,越来越近,那白牙青仿佛也听到了,正准备起势而飞时,东臣将那小笼子对准它顺势一扣,迅速收紧了笼口。
“逮着了?给我看看!”东武激动的跑到东臣跟前,东臣晃晃手中的草笼子,笑的格外开心。
盛阳之下缓缓而来一辆马车,黑漆金丝顶,车轱辘上也遍体漆着红漆,车夫身着一身素衣,面色无华,黑头马昂扬着头,从东武、东臣面前不紧不慢的走过。
东老爹和陈三起身,田里的农户也直起身,大家默默注视着马车行驶的方向。
“官家又来人了。”陈三眯着眼,一脸愁容说道。
“怕是又要费番口舌,这赵大人也是个耐熬的性子,回回都是同一套话,还没说够。”东老爹倒是一脸轻松,看着迎面而来的马车,露出温和迎人的笑容。
马车停在东老爹和陈三面前,车夫挽着车帘,放好下马凳,扶下来位身材宽硕的大人,面色红润,眼中神采熠熠,年岁看上去与东老爹相差不多,脸上也是满面笑容。
东老爹和田里一众农户赶紧跪地恭迎,赵弘安赶紧扶起东老爹和陈三。
“免了吧免了吧,东老哥、陈三哥,我今儿来只是顺路看看,讨碗水喝,不为公务,叨扰二位了”
东老爹和陈三暗自对视一眼,随即笑着说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来我们这
山间野地,小人们高兴之极,只是粗茶寒食,倒怕怠慢了大人。”
东老爹边说着边躬身引着赵弘安往住处去了,田间农户见三人渐远,便起身聚在田头。
“这赵大人这月都来三回了,咱们入籍的事到底是有没有个说法啊。”一瘦高黑脸大汉一脸愁容说道。
“要我说入了籍也未必是好事,入籍虽能分田,但怎么个分法,分多少可是怎么说的都有,再说入籍以后,又要交粮又要给官家干官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一矮瘦农户掐着嗓门道。
“但是不入籍,咱进不了尧东城,咱娃子们也就没了前程了,一辈子跟咱们在这做山野流民太孬了。”一胖婶边喘着粗气边叹道。
几人边说边叹着气,胖婶瞥见水渠边的东武、东臣,咧着嘴道:“东臣!小武!你俩还不赶快回家看看,家里来贵客了。”
东臣手里还拎着刚刚的战利品,兴奋劲还没过。
“林婶儿,你不就想让我们听个话音儿去么,放心吧,这回也没什么结果,且僵和着呢。”
“你这孩子真是人越大逆性越大,我前两天门边上那两条肉是你偷去的吧,一会儿我就找你爹要去,你一准儿挨打。”
东臣不以为意,拎着草笼子对着阳光乐得合不拢嘴。
“那你得赶紧呐,我约么着那位'赵嬷嬷'得在我家吃了晚饭再走了,你恐怕今天是没啥机会了。”东臣说完转了个身,不理骂骂咧咧的胖婶,侧身对东武说道:“你自个儿玩会儿吧,玩儿完回家,我晚些回,老爹问起你就说…我去换酒了。”
东武点点头,东臣连跑带颠的三两步消失在山林间。
“……小畜生!跑不了你一顿打!东武!你少跟你哥学,净带着你瞎胡闹,你小林哥在家等你一块看书呐,灭灭也在家呢,找他们玩儿去吧。”
胖婶看见东武,脸上露出少有的慈爱,她眼中的东武,乖巧温顺,谦和有礼,和他那个'为非作歹'的哥哥绝非同路,以他的眼光判断,东武这孩子将来必然比他哥哥有出息。
东武也确实如胖婶所见,是个温顺孩子,俯身向胖婶行礼道别,却没有立即奔向林家院子,而是直奔自家院门,因为他心中隐隐觉得,此番这位赵大人突然来访,似有不同。
前日有队官家车马,到天渝山转了一圈,在林间正好遇到东老爹和东武打山货回来,便问了几句话,话不轻不重,却言语间透露入籍、鱼鳞册的事。东老爹回的倒也平常,但仔细想来总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东家院里,陈三和东老爹正坐在石桌旁陪赵大人吃着茶水。
“东老哥,你家两个儿子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一个十九,一个十五了。”
“可都识字吗?”
“我们都是山野流民,都识不得字。”
东老爹说到这瞥了眼陈三,陈三眼神微动,也并没有说什么。
东武在院门外听得这话,知道爹爹故意隐瞒家族来历,果然这位赵大人不是为吃茶而来。
东家本是淮南官宦之家 ,前朝覆灭,他们虽四处漂泊多年,但终究,东老爹是上过前朝科考的,虽算不上饱读诗书,但识文断字还是没问题的,东臣和东武自然从小也识字,山民们都互相知底,此刻陈三叔也自然明了东老爹这么说的用意。
“我上次见你家大儿子在田间帮忙,身型轻快,反应灵活,可是习过武吗?”
“大人见笑了,孩子们山野游戏,爱玩闹,空长了一身蛮力而已。”
“你太过谦了,大儿子机敏灵活,若是从军必定大有作为。相比较之下你家小儿子倒是内敛温和,是个读书人的料啊,我上次来,看见他用炭棒作落梅图,还颇有意境呢。”
“呵呵…承蒙大人高看。”东老爹说到这,若有所思的攥了攥手。
赵弘安见东老爹没再继续话题的意思,端起茶碗轻抿了口茶,转头对陈三说道:“陈三哥至今未娶,可有什么打算么?”
陈三一愣,赶忙接话道:“老身身体孱弱,在这山野间了了一生就够了,图个清闲自在。”
“陈大哥这是准备效仿先贤,归隐山林了?”
赵弘安话中有话,陈三原叫陈演,本是尧东城出去的进士,曾官至吏部清吏司文选郎中,官级比赵弘安高出三级,但是宣武六年时却借口生病辞了官,在众多流民中,他是最早来到天渝山安家的人。他和东老爹,林渭三人还成了拜把兄弟,东武和东臣平时称呼他们二人二叔、三叔。
“先贤之慧我自然是不能比肩的,只是老农贪恋山水风光,不堪朝廷重任。”陈三是个耿直的读书人,不愿和官场人过多寒暄。
赵弘安自知有些无趣,话有些扯远了,点点头又喝了口茶。
“我前些天跟大家说过的入籍的事,大家是考虑的如何了?”
东老爹和陈三对视了一眼,总算说到了重点。
“…呃,大人,这入籍是好事,大家都很支持,但这田地………大家还是不太明白怎么个分法。”东老爹试探的问。
“这好说啊,咱们这片地啊,是属于璟亲王府的田产,你们入籍到璟亲王府后,每户按人头平分土地…………。”
“赵大人,这天渝山十余年前是一片荒山,并无田地,璟亲王的封地只到尧东城外三十里的鹤澜溪,离这里还有二十余里,我们可是'民田'。”陈三忍不住打断。
“陈三哥,你这话可不对啊,天渝山流民可都归属尧东城县内管辖,尧东城可是璟王封地不假吧,再说,当初大旱时,救济你们的粥那也都是璟王府出的银款,人得饮水思源……”
“大人,您听我说,这不是一码事,当初大旱救灾,朝廷也是拨了款的,小人怎能分辨得出吃的哪粒米是璟亲王的米,哪粒是官家的米呢,如今要是我们入了璟亲王府,难道就不辜负朝廷天子之恩?”陈三依旧抢断了赵弘安的话。
“你……你这是…什么说法,你这是陷璟王、陷你我于不义…你…”赵弘安一时气结,用手指着陈三却说不出什么话。
“大人别生气,喝口茶。”东老爹赶紧递上茶安抚赵弘安。
赵弘安喝了茶,仍旧喘着粗气。
“大人,您别跟我们村夫一般见识,其实入籍到官家还是璟王家,大家并无意见,主要是这田地分法和田税交法大有不同,山民们也难免心有计较。”东老爹语气仍旧和缓。
“计较什么?入籍分田后还会按月每户给一两二钱的月银,这还不满意吗?”
“大人,您这几次来也看见了,天渝山这附近也就百十来户人家,田地不到70亩,一亩最多产一石米,现今正值秋收,实际只能产半石米而已,年收也不过一石上下,天子圣恩'民田'三十税一,'庄田'十五税一,差别之大山民们不得不计较啊。”
赵弘安一时没了话,他当然知道差别之大,但他官微言轻,自是上边安排什么就办什么,他如今能在尧东城任职多得璟王的亲家,户部侍郎严庚清的举荐,璟王府邸就在尧东城内,他自然是想表现一番,可是这帮刁民就是不在籍册上按手印,人不入籍,田地自然也入不了册,这陈三再怎么说也曾是吏部高官,官阶正五品,虽然隐退在这山林里,但难保朝中仍有些联系,也得罪不得,软的不行,硬的又不敢,此刻赵弘安心中百般焦虑。
三人一时沉默,赵弘安喝着茶,忽然叹了口气。
“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明白,但这也是叫我左右为难……这样吧,我回去把详情上报,想必朝廷总会想个折中的法子,必叫大家都能称心。”
说完赵弘安起身便往门外走去。
东武一瞧赶紧躲在麦垛后,却没想到麦垛后还有一人,林灭灭。
东武正要出声,灭灭却立马示意他不要出声。
东老爹和陈三在门外送赵弘安,直到车马走远了,才直起身,回到院中。
“你怎么在这?”东武微微笑着。
“阿娘叫我来的。”灭灭不冷不热的说道。
灭灭是林二叔的小女儿,和东武年龄相仿,不知怎的从小不爱笑,对人也总是冷冷清清的,人长得却漂亮可爱,眼睛又大又亮,只是神情总有些清冷,不爱与人多说话,唯独对东武话多一些。
“林婶儿刚才叫我去找你,我在这听得入了神,一时忘了。”东武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
“不打紧,阿娘只叫我看你是不是到家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正好去看看小林哥。”
“好。”
日色渐沉,斜阳散散透过树间,映着这时间一切尘埃,他们有些飘散四方,有些借着日色,也发出烁烁光芒。
东武和灭灭走在这日色尘埃处,仿佛听见万物归于寂灭又重新复苏,于心底深处盛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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