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出我妈

我妈生于1959年，今年整整60岁了。这60年来，尝尽世间的辛酸苦楚，饱尝人生百味。

我的外婆生了14个子女，活下来的只有7个，妈妈排行第10。

外婆是个个子矮小的老太太，但手劲却很大，在妈妈的回忆中，提的最多的就是她如何如何被外婆打了——干活没达标被打，被别人“陷害告状”被打……

只见外婆把手掌握成空心拳头状，五指并拢狠狠敲在妈妈脑袋上，那家伙有如五雷轰顶，妈妈的姐姐——可怜的大姨更是脑袋被外婆打成脓包。

除此以外，每天清晨天刚亮外婆就用“佛山无影脚”招呼睡在旁边的老妈去干活，想懒床？门都没有，否则又一记“五雷轰顶”。

外公对妈妈则和善很多，在妈妈的回忆里偶有出现温情的时刻。只是经年累月的困苦劳作免不了对子女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刻。

有天晚上天已经很黑了，外公从田间干活回来打了盆水准备洗脚，他四处打量在找板凳，看到唯一的一张板凳正坐在妈妈屁股底下，外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么没眼力见的笨小孩真该揍一下才能解老子的气！

老妈正抱着弟弟在玩拍拍手的游戏，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到来。

外公慢慢朝妈妈走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挥起一记“旋风腿”猛的朝老妈踹过去！

妈妈一声惨叫，一脸懵逼，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外婆从旁边走过，一脸冷漠的说了句“活该”！大舅二舅赶紧走过去抱起小舅舅，只留老妈在原地小声啜泣。

在妈妈15岁那年，外公事先无任何征兆就离开了人世。

即使天塌下来，苦难的生活还是得继续。

妈妈从小天资聪颖，学东西又快又好，唱歌也好听，老师也多次家访希望外婆能让妈妈读书，但是根本没有办法，所以在陆续上了几年学后，妈妈只能终日与农活为伍，每天上山砍柴，挖笋卖钱。要是砍柴分量不够还要忍受外婆的责骂，这样一直到20岁，外婆决定把妈妈嫁给临村一老男人，那男人有一妹子，也是待字闺中，外婆想让那男人的妹妹嫁给大舅。

大舅为人忠厚老实，在这个苦难的家庭里也是唯一对妈妈最好的人。只可惜长了一张兔唇，说话含糊不清，而且头脑稍微有点问题，所以一直在打光棍。

而那个老男人大妈妈整整18岁，面貌丑陋，而且身上总是有股恶臭的味道。

妈妈极力反抗，死也不嫁。对方妹妹也打死不嫁大舅，外婆只好作罢。大舅的好事落空了，外婆只能拿妈妈出气，当然妈妈已经长大了，打是不可能了，只能时不时讥讽老妈，说你看不上人家，看谁会看得上你之类的！

追求妈妈的人还是有的，这不，我爸“驾着七彩祥云”来解救她了。

我爸大我妈5岁，走南闯北，阅人无数，江湖功力深厚，撩妹功夫更是了得，一见到美丽能干的妈妈立马就一见那个钟情了，妈妈很单纯，从小缺爱的她很快也被爸爸打动了，以为遇到良人，以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但终究也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外一个火坑罢了。

爸爸对妈妈还是不错的，没有家暴，没有始乱终弃，也会见到他们互相开玩笑，互相讨论《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面的剧情，但是爸爸比较大男人主义，比较不体贴，家务活基本不干，经常在外奔波不着家。

妈妈的怨恨主要来自爷爷奶奶。

没有很大撕逼，在我看来更多是鸡毛蒜皮积累起来的怨气。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小时候我看到妈妈坐在楼道里嚎啕大哭，不知是受奶奶的气还是怎么了我不得而知也不敢去问，除此以外，妈妈一直是隐忍不发，她自知自己娘家远又穷也帮不上忙，爸爸又经常不在家，就算在家又能怎么样，只能忍啊，再生气也绝不敢当场撕逼。连“忍者神龟”也要向老妈学习，不过忍久了也会忍出病来，这个后面再说。

有天晚上我临睡前看到奶奶还在她家里大厅干活，那时刚好是农忙时节，大家把地里打回来的水稻用筛子筛干净再拿去晒干，（我们和爷爷奶奶早已分家——是爷爷奶奶强制让我们分的，也不分给我们一双筷子一只碗，爸爸又不在家，妈妈刚生了姐姐，这也是妈妈怨恨的地方之一吧）

我本来要上楼睡觉了，看到奶奶独自一人在筛山一样高的稻子，于心不忍就过去帮忙了，妈妈在上楼前看到了，但是并没有吱声，只是等我回屋睡觉了，妈妈小声指责我为什么要去帮忙，叫姐姐离我远一点，说我身上有虫子。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很懂她和爷爷奶奶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单纯觉得我帮忙干活了，为什么没有得到表扬，还要说我身上有虫子，让我战战兢兢过了一晚上。

除了对爷爷奶奶明里暗里的欺负隐忍不发以外，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跟哪位邻居吵过架。妈妈在村里的口碑一直都很好，勤劳善良老实还有漂亮一直是乡亲们公认的，她还很有才，我和我的小伙伴经常听她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妈妈讲的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我害怕又喜欢听，我想我胆子那么小，有一部分要归功于妈妈。

记得爸爸第一次把妈妈带回家的时候，村里不少人都叹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那个时候爸爸已经27岁了，在那个年代到了这个岁数还没娶亲就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而妈妈也确实漂亮，头发又黑又长，绑着两根辫子，只可惜后面她把头发剪短了。

可能是因为生活太苦了吧，让她也顾不上爱美了。她特别的节俭，学校新发了校服，她不让我们穿，要留到过年了当新衣服穿。

大年初一，小伙伴邀我一起去给老师拜年，看着大家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而我是这么丑这么土的校服配白布鞋，我说啥也不去了，借故说要留在家里招待客人，实则是躲在屋里看电视。

在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妈妈去家附近石灰厂打短工赚了几百元。在六一儿童节前夕她带我去镇上买了一套裙子，是纯白色衬衫加点蝴蝶花边，裙子是背带裙，天蓝色印着一些星星月亮，这是我生命里里最漂亮的一套衣服。在我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老师叫我唱歌给同学们听，我穿着这套漂亮的裙子，给大家唱《外婆的澎湖湾》，从来没有过的喜悦自豪。

这是老妈审美最好的一次，超水平发挥。给姐姐买衣服那次就堪称“灾难”了。

记得那次姐姐从县城一中写信回来，让妈妈给她买衣服。妈妈很重视，放下农活不干，带上我就去镇上买。我们左挑右挑，终于挑了一件觉得极好的衣服就坐车送到学校去。当时还没有快递什么，县城离家也挺远的，光路费其实都能再买一件了，可以说是相当重视了。

我们以为姐姐见了会很开心很感动，但是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一件很辣眼睛的上衣，而且跟姐姐年龄完全不相符，也不知道当时我们是怎么想的，总之姐姐很是失望。

打小我就觉得姐姐跟爸爸更亲，我则跟妈妈更亲。姐姐读书好，算命先生也说她命很好，而算我命不好，小时候又长得丑体弱多病，又是第三个女儿（二姐出生，妈妈得重病就送人了）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就更不喜欢我了。

记得小时候有天晚上爸爸带姐姐出门，看他们骑自行车似乎要去比较远的地方，我很好奇就问他们去哪里，爸爸说带姐姐去补课，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爸爸知道我功课不怎么样，自然不会跟着去。后面才知道爸爸是带姐姐去看电影《世上只有妈妈好》。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电影，我很好奇到底什么是电影。终于有次隔壁村请来电影院师傅播放，正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大家奔走相告，基本上半村的人都跑去看，虽然离我们家还是有点远的，妈妈还是带上我和弟弟走路去看。

看完回来的路上，我边走边哭，第一次因为感动而哭，而弟弟还是笑嘻嘻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妈妈很是感慨。

等我慢慢长大，我更是心疼妈妈。我记得在我读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有天傍晚爸妈不懂为什么争吵起来，晚饭过后，妈妈就出门了。

我坐完作业，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左等右等快一个小时，她还是没有回来。我看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指向9点了，她还是没回来。那时农村大家都比较早睡觉，眼看着姐姐弟弟他们都去睡觉了，她依然没回来。

我急得快哭出来，外面很黑没人做伴我又不敢出去找，脑海里不停想到隔壁村谁又喝农药自杀了，妈妈会不会也想不开……我害怕地大哭起来，就要夺门而出去找的时候，感谢老天爷，她回来了！

看到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急忙问清缘由，等我断断续续解释了以后，妈妈很欣慰很感慨，不停的安抚我，晚上睡觉也不停摸我的头发小声喃喃自语，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在乎她吧。

在我印象中妈妈很少骂我们，更从来没有打过我们。不过有次她自己跟我说小时候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她心里一直很后悔，而我则完全没有印象。

应该是在我2岁多的时候，她一边忍受着爷爷奶奶的气，忍受着爸爸经常不在家，她独自带3个小孩——姐姐5岁，我2岁多，弟弟1岁多。除了家务还要干农活。

有次她去溪里洗衣服，我又跟着，也爱模仿跟着洗，结果一不小心重心不稳整个人就掉进水里。那时正值冬天，眼看两大桶衣服还没洗好，我又弄湿一身衣服，妈妈气不打一处来，把我抓起来抓住我脖子又按到水里去，一边按一边骂，过路人看到了就骂她是不是疯了，是不是后妈。

这么“惨绝人寰”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听妈妈说她很愧疚心痛，我也是开玩笑说她“没人性”。

我想那段日子她一定是压抑到极点才会这样。

等我们慢慢长大，她开始跟我们倾诉她所受到的委屈、不公，爷爷奶奶等做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希望我们能和她一条心，同仇敌忾。

一开始我们当做听故事一样，乐于配合。但是时间久了，翻来覆去都是说那些，我们开始对她祥林嫂式的诉苦开始反感。

等姐姐弟弟越发难以忍受母亲经常唠叨那些陈年旧事，以及像进入更年期一样的烦人性格，都不怎么爱跟她说话，基于我跟妈妈一直都比较亲密，我还是会比较耐心的听她说。

但是等我步入社会多年，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生活的不易，趋利避害追逐快乐逃避痛苦的人性，让我对妈妈“负能量”式的唠叨也越来越烦躁，特别是她因为姐姐弟弟没成家带来的焦虑，好几次跟我电话说她不想活了，让我又害怕又愤怒，愤怒她只会跟我带来负能量，说去死什么的话也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但是我又做不到不接她电话，我还是要硬着头皮听她的唠叨，试图安慰，试图开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和妈妈的关系越来越像客人，给她钱，给她买东西，给她打电话祝她母亲节快乐，她都是说谢谢，为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她都要感恩戴德的样子说谢谢呢？

也许是她渐渐觉得没有什么是可以理所应当的，子女会慢慢离她远去，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要操心的生活。也许是因为穷怕了，她变得很爱钱，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很爱强调她要自力更生，谁也靠不住之类的话。她很生气我们姐弟逢年过节也会给爷爷一些钱，全然忘了要跟她同一阵线。

当我学习了王凤仪善人的家庭伦理道德以后，一直很希望能化解爸妈和爷爷的关系（奶奶已去世多年），但是始终没有做到，当然妈妈这些年还是有进步的，也不会很生气我们给爷爷钱，也同意爷爷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不过爷爷后面没有来。（爷爷一直和最小叔叔他们家生活）

现在妈妈辞掉工作来帮我带孩子，我也知道她并没有义务要来帮我带孩子，所以有给她发工资，她很开心。但偶尔她也会跟我说带孩子实在辛苦，要不是心疼孩子实在瘦小她才不来，或者说她今天认识了哪个保姆，人家带孩子工资有多少多少，我理解她不是故意这样说的，我也觉得带孩子确实比干活更累，于是又再多给她一些钱，妈妈推辞不过，也会给我买一些营养品，并且强调是用她自己的钱给我买的。

我很感恩她能愿意来帮我带孩子，让我得以重回职场，我每天都逮住机会对她说感谢的话，就是生怕她撂挑子不干了，其实是我多虑了，她爱我的孩子一点不比我少，我开始由担心转变为愧疚，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妈妈又要在生命的延续里继续操劳。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我们没有人爱听她的唠叨，但是她心里的愤恨难受始终没有得到理解和释放，她独处的时候开始自言自语，一开始只是很轻微的喃喃自语，但现在音量越来越大，虽然听不清内容，但从声音语气上判断知道她是在控诉，我一直在纠结是否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让她愿意接受的方式去释放她内在的那股怨气。

让她去拥抱她的内在小孩，让她能得到疗愈。

妈妈，我爱你！我们曾经共用一颗心脏，我相信子宫就是天堂，因为那是我离你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