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

昨晚出门，十字街口朝西边，有一个卖水果的三轮车，连声播放着大喇叭：“水蜜桃，十元六斤，……”。东边街口这边厢，一家水果店，正在安放喇叭，设置录音，一会会，他家的喇叭也发声，连声高呼：“水蜜桃，十元七斤，……”。隔着一条马路，水蜜桃们杠上了。买的人会不会像我一样犯难，该去那边，七斤还是六斤？站在街心，左右摇摆一会，最终那边也不买，扭头空手走掉。

经常见商户们杠，尤其是经营范围交集，相互邻近的餐饮店，或者早餐摊，指桑骂槐只算是毛毛雨，全部人马一起出手散打才是重量级别。

我以前上学，放学经过北街，十字街口的路边总是端坐着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卖油翁，他们都带着白帽子，留着长长的胡子，笑起来也是一样，一对眉毛使劲朝宽宽的额头上扬，眼睛使劲朝两边拉，眼睛努力朝下挤成弯月，两人卖力比赛着将最灿烂的笑容送给提着油壶走向他俩的人，买油的人真犯难，他俩紧紧地坐在一起，相貌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宽宽的国字脸，笑容也一模一样，极力讨巧的殷勤，面前摆着盛清油的两只绿漆油桶一模一样，都是沾满黑色油污，上面倒立着一色的量筒，塑料油漏，油壶该给谁，究竟要买谁的油？

油壶交给左边的，左边的喜逐颜开，身形疾速地拿起漏油，安放在油壶嘴上，提起量筒伸进油桶称量，右边的立马换了张脸，一脸的冷漠与气愤，别过脸去。油壶交给右边，左边的生气姿势也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是一对亲弟兄，一奶同胞，都想到了在摆摊卖食用油赚钱，他们选的位置在一块，还要紧紧地坐在一起，腿前面摆着的油桶必须紧紧挨着，这样持续了好几年。不过，他们并不和睦，经常听到他们之间口角的讯息。

某天，我和家里人去买油，刚走到北街口，俩老弟兄翘着胡子争吵，没过几秒钟，他们俩厮打起来，两只油桶也滚到当街，洒满一马路的油，他俩死死抓着各自的衣服滚进油里。街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满街的行人，赫的都停下脚，围成几大圈看他们打架，打到最后他们俩都起不来了，但手还紧紧抓着对方的衣领，恨到要把对方掐死。他们各自的家人闻讯赶来，互相咒骂着，运走了自己的人，从此，他们不再卖油。不久，粮油市场完全开放，人们不再从固定的粮站凭票购买，私人经营的粮油店生意非常兴隆，可这弟兄俩永远退出了市场。前几年，我还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一大早背着背篓在田野里，腰板很直，看起来身体还好。

这对弟兄的竞争，不过是大打一场后，从此双方退出市场，有的竞争，双方不止大打出手，使出的手段常常是制对方于死地，不计后果。

曾经听说，早几年跑运营的两家人，他们住同一个村子，有可能是亲戚，他们先后买了一辆中巴车，专门经营从本村镇到县城的客运。从做这一行开始，他们彼此仇视对方，乘客们常常左边一只胳膊被这家扯着，右边一只被另一家撕拉，都要拉到自家车上。两家指桑骂槐算是最平常的，要命的是，他们拉着一车人在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追逐，在狭窄的路上互相挤兑，恨不得把对方挤到路边的水库里，完全不在乎车里拉着满满一车乡邻故旧，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完全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终于如他们所愿，某天两辆车撞在了一起，车祸现场惨烈，乘客多人受伤，其中一方的司机满身鲜血，另一方的司机一看酿成大祸，仓皇跑路，从此人间蒸发，那个浑身是血的司机送医院抢救，虽保住了一条命，但是成了植物人。他们两家竞争的结果两败俱伤，从此无论家运还是人丁，一蹶不振。

这种竞争，是小老百姓之间的争斗，程度再惨烈，伤及的范围总是有限。倘若有一定影响力，有一定的实力与势力的派系之间开启竞争，才是所谓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波及面广泛，后果严重到无法预计。

历史上，一直被史家和市井津津乐道的中国历史，无论是汉朝末年群雄逐鹿中原，还是开启盛唐的隋唐演义，那些妇孺皆知的英雄人物们，一再被唾沫星渲染出神力，各位街市头脸人物可以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是谁，做什么营生，但一定知道曹操、刘皇叔（刘备）、程咬金、秦琼、李元霸……。他们群聚在一起，讲说这些英雄人物，陶醉在他们的英雄事迹中，没有人深就，所谓豪杰辈出的乱世，自己算哪个，最多最多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是骑着马轮着大刀长矛，冲锋敌阵，为主子枪挑刀砍，夺取地盘的将领，有千分之一的概率是一声令下，冲锋向前，只能向死的马前卒，更多的概率是战火纷飞、战乱中仓皇逃难的老弱病贫，惶惶东躲西藏，却终没有逃过乱军的受伤群众。

人类的竞争，照着这种竞争态势发展下去，结果不外乎两个，要不两败俱伤，耗尽元气，竞争双方再无翻身元气，永远退出争斗场；要不某一方更有谋略，势力，打败、消灭掉一切竞争对手，成为独占此地的寡头，开启一切以它为中心，胜者统领的时代。可骄傲地胜者却发现，全力打掉一切有形无形的竞争对手，它的好日子也快到头，它所得到的只是一片焦土。竞争中残酷的杀戮与破坏，使生灵涂炭，生产损伤、资源匮乏，它成为真正意义的寡头；失却所有对手，也失去了他人的扶持与帮助，独木难成林。

自然界也有竞争，或者说竞争是自然界的常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为着有限的生存空间与资源，自然界的所有生物也在竞争。但是它们的竞争与人类之间的竞争有本质区别，它们不是开展一项轰轰烈烈致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竞争，它们选择妥协和让渡部分生存空间、资源给对手，让对手也能立足发展；它们更多地将现在的自己视作竞争对手，逼迫自己成长，发展，脱胎换骨成未来更好、更强的样子。它们这样做，傻吗？

阳春三月，草木勃发，不是所有的草都挤在这个时间段一股脑儿全冒出来。西北的早春，荠菜发芽最早，正月间，天气稍稍回暖，它已经探出蒙满尘土的头，等春光灿烂时，荠菜开花结果，已经完成了一生一世，种子撒在土里，静等第二年的早春，从此时光再好，我们再也见不着有点辛味的荠菜。

“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无论茵陈还是艾蒿，它们在五六月时，生长周期全面结束，全体枯萎死亡，只能当柴烧。这些一年生的草本完成自己的生长周期后，迅速枯萎，将地面空间让给其它的草本。所以，同一片草地，在不同时间点去时，这里欣欣向荣的草，都不是同一种类型，而且多种杂草并存，互相扶持着对方成长。只生长一种植物的土地，那是人工经营的农田、果园、种植林，它们在生态系统中是最脆弱的，没有人全力护持，会很快崩溃，被杂草侵占。

所以，自然界的各种竞争都是有限度的，他们在有限竞争中，随时随地因地制宜，各自在自身基因的改良中完成了自我的提升，这种提升有一个专业术语叫：协同进化。最简单的例子是：草原上的鹿群，被狼群追赶，它们两者跑的速度会越来越快，体格越来越好。身体有残疾，有缺陷，衰老的鹿，会因为速度慢，被狼吃掉；狼为了追上鹿，得加劲追，狼群也在进步，衰老体弱的狼，速度慢，追不上鹿，没有食物会被淘汰。我们不必担心狼会把鹿全部吃光，也不必担心狼追不上鹿会被饿死，在这种双向选择中，它们各自的基因越来越优秀，体格越来越壮实。

人们杀死了狼，草原上只有鹿，鹿群大量繁殖，没有自然筛选，鹿群所有能生存的个体都存活，这片草原会因为鹿群的蓬勃发展，落到连草根都被啃吃干净的境地，草原退化，鹿群没有食物，无论是否带有优秀基因，都会被饿死。

所以，自然界的竞争，竞争双方既是对手，彼此还是促进对方发展的良友，它们的竞争都是有底线的竞争，不是摧枯拉朽地推翻对方，消灭对方。那些想竞争的人，想开拓一方天地的人，真该学一学自然界的竞争：竞争是有限度，让渡部分空间与资源给对手，允许竞争对手的存在，能帮助和促进自己的发展，最大的竞争对手其实是自己。

 辛琳于2020年9月21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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