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罗延出生在般若寺,父亲是西魏大将。据说他出生时赤光满室,紫气充庭,寺中的神尼智仙说他天生异相,是注定要得天下的人,但幼时不能入世,便收他为徒,养在寺中,教导他帝王之术。
那罗延五岁这年的初夏,般若寺门前的忍冬开得正盛,金银二色热热闹闹铺陈开来,他沿着一溜忍冬啪嗒啪嗒跑,金黄和银白两色的花便扑簌簌落了他一头一身。
他一路跑到了寺庙门口,一扭头看见了快要下山的太阳。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那罗延咂咂嘴巴。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罗延扭头一看,是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少年。
少年衣服虽然破,却干干净净的,一笑眼睛弯弯,亮得像含了一泡泉水。
那罗延走累了,想了想便流着口水扑上去要抱抱,少年眼睁睁望着这个小肉团子扑过来,手里收集了半天的忍冬花也被吓得扔在了地上。
少年不会抱小孩,力气也不大,两手胡乱地勒起这个小肉团子便往寺庙里跑,正好遇上了前来找那罗延的智仙女尼,气喘吁吁地把那罗延送了过去。
智仙是个很严厉的女尼,她接过那罗延,斥责了少年两句,少年咬咬嘴唇,刚要辩驳,抬头却发现那个小肉团子对着自己嘿嘿傻笑。
他一愣,便忘了辩驳,大眼睛也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
少年依然每日来庙里,有时来帮忙打扫,有时来卖两捆柴,他靠这些赚一点钱回家补贴家用。
正是忍冬花开的时节,他被允许来寺庙中收集忍冬花卖与山下的药材商,那罗延自那日后便与他熟悉了,开始整日跟在少年身后,嘟嘟囔囔地问他外面的见闻,少年话不多,也不会哄小孩子,那罗延得不到回应就会生气,一生气就抱住他的腿一动不动,少年没法干活,只能无奈地陪他说话。
这几日花期将尽,少年加快了采摘的速度,没顾得上那罗延,待得筐子里装不下了,他才猛然想起那罗延似乎不见了。
放下筐子四处寻找,熟悉的小肉团子正撅着屁股在远处的花丛中不知道干嘛,走近一看,他手里拽着一把开得格外茂盛的忍冬花,正卯足了劲儿薅。
少年无奈,伸手把花拽下来,顺手把那罗延从花丛中拔了出来。
那罗延举着花笑得灿烂:“好看,给你。”
少年接过花,撇撇嘴。
那罗延忽然伸手,口中嘟囔道:“走开!”
少年一愣,一扭头,一条蛇从他身后窜了出来,那罗延不知天高地厚地伸手驱赶,被咬了个结实。
少年在柴房跪了三天,那罗延昏迷了三天。
三天之后,那罗延大难不死,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找少年,智仙将手中念珠捻了数遍,敛起眼中杀意,去了柴房。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事了吗?”少年饿得奄奄一息,干净的眸子里一片灰暗。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他差点因你而死。”
少年沉默咬牙。
智仙静静地望着他,轻捻手中佛珠。
那罗延是注定要得天下的贵人,他的身边需要一名死士,一名绝对忠诚的死士,或许,这是个机会。
“把你的衣服脱掉。”女尼冷漠地开口。
少年饿得跪不稳,哆哆嗦嗦脱下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条,女尼伸出苍白的手,在他的身上摩挲,摸到胸口的时候,惊异了一下,继而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根骨不凡,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最难得的是,心脏居然生在右侧。
“你欠他一条命,从此之后,你愿意做他的另一条命吗?”女尼的声音严厉起来,少年下意识地跪直了身子。
少年猛然抬起头:“愿意。”
“那好,从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做云波旬,我会教你武功,你要发誓,终你一生,你不死,他便不死!”
少年举起右掌,一字一顿:“我发誓,终我一生,我不死,他便不死。”
2
肉团子慢慢长成了少年,云波旬武艺一日千里,再不是当年那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少年。
那罗延十三岁的时候,智仙对他说:“下山吧,你的人生开始了,记住我教你的东西,这天下一定是你的。”
那罗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一双眼睛咕噜噜地往她身后扫。
智仙淡淡道:“别看了,他会随你下山,在暗处保护你。”
于是那罗延又高兴起来:“他在就好。”
从此那罗延多了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守护着他。
偶尔月夜寂寞,那罗延会对着窗外虚无的空气轻声说话:“陪我喝杯酒好不好?”
云波旬不说话,只丢下一根软索,那罗延将酒壶绑在软索上,云波旬提上去,一人在窗前,一人在房顶,对月小酌。
那罗延絮絮叨叨地说些琐事,说他父亲给他安排了官职,可同僚都不爱搭理他,说他无德无才,除了家世一无是处。
云波旬听得烦了,便说一句:“他们不仅一无是处,连家世都没有,管他们作甚?”
那罗延便嘿嘿傻笑,笑着笑着又回过味来,有点郁闷:“这么说你也觉得我一无是处?”
云波旬不再说话,窗外无声无息,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
那罗延“砰”一声关上窗,挑灯看书至深夜。
那罗延十六岁的时候,在父亲的安排下与柱国将军独孤信的小女儿结为连理。
红烛罗帐,娇妻如花,那罗延斟一杯酒,郑重地放在窗台外。
半夜醒来,窗台外酒不见了,留了一张字条:
太少。
那罗延黑着脸“砰”一声关上窗户,隐隐听见窗外的轻笑声。
新婚一月,岳父一家便因为谋反的罪名被查抄了。岳父独孤信惨死,家人充军,唯有独孤伽罗因为嫁给他而逃过一劫。
年少稚气的那罗延还来不及体味这人世无常,便被卷入了皇权的漩涡之中。
因为独孤信的事,皇帝宇文邕对那罗延一家产生了隔阂。而与此同时,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大街小巷开始出现流言蜚语,说他相貌异于常人,是帝王之相。
宇文邕派了术士赵昭来给他相面,术士赵昭离开之后,那罗延收起强撑的笑容,声音有些发抖:“云波旬?”
没有应答。
死亡的恐惧将他笼罩,他其实才不到二十岁,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他将自己锁在书房里,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入夜的时候,有人敲了敲窗户。
“云波旬!”那罗延打开窗户,没见人,声音却传了进来。
“没出息。”云波旬的声音波澜不惊。
“他们说我头角峥嵘,面貌异于常人,是帝王之相。”
“你长得丑而已。”
“他们还说我身材异相,坐下的时候高人一等。”
“你腿短而已。”
笼罩了半日的恐惧忽然就烟消云散,那罗延“砰”一声关上窗户,不再理会窗外那个嘴里没半句好话的混蛋。
窗外阴影里,云波旬静坐调息,唇角还带着一丝血迹,黑色夜行衣上更是大片洇湿的痕迹,是血。
次日,宫中眼线传来消息,术士赵昭告诉皇帝他不过是将军之相,皇帝对他放心了许多。
暗中查探才知,原来那天赵昭离开之后,他的暗卫全部被杀,赵昭则突然失踪,一个时辰之后才回宫向皇帝复命说他不过是将军之相。
捡回一条命的那罗延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正视智仙对他说的那些话。
她说,没有什么比皇权更大,就算位极人臣,在皇权之下依然只是朝生夕死的蝼蚁。如果不想做蝼蚁,那便只能自己坐上帝位。
她说那罗延,天下注定是你的。
“云波旬,我想当皇帝。”
窗外沉默良久,云波旬终于开口:“嗯。”
那罗延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你就只有一个‘嗯’?”
“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3
长女出生的时候,那罗延高兴坏了,抱着软软的小婴儿激动不已。入夜之后,他偷偷把孩子抱出来,走到隐蔽处。
“快来快来,给你抱抱我女儿。”
“幼稚。”
云波旬嘴上不屑,却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像捧着最珍贵的瓷器。
“漂亮吧!羡慕吧!给你做义女好不好?”
“幸好长得不像你。”云波旬斜睨了他一眼,却伸出一根手指温柔地碰了碰婴儿的鼻尖。
“你给她娶个名字吧!”那罗延嘴角咧得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闻得有脚步传来,云波旬把婴儿塞回他手里,一个闪身不见了人影。
那罗延抱着孩子被赶来的奶娘好一顿数落,让他以后再不得半夜带孩子出来。
那罗延回到卧室,案几上放着一张字条:“丽华。“
那罗延姓杨,他的女儿叫杨丽华,很美的名字。
岁月一如既往,是长的看不到头的蛰伏。
朝廷局势复杂,宇文家族内斗严重,远在边关的父亲一封又一封的信送过来,字字句句都让他隐忍。他辞了高官,挂个闲职,像个纨绔公子一般去游猎赏花,尽可能地匿起自己的锋芒。
但他心中曾被智仙种下的名为权力的种子已然破土,被当权者打压的苦闷和不甘成为这种子的养分,在一日又一日的蛰伏之中长成了参天大树。
偶尔,云波旬会问:“你累吗?”
不复少年意气的那罗延疲惫一笑:“累,但我更害怕某一天,我的家族会如同当年的独孤家族一般,一夜之间从这世上消失。所以,我要做人上人。”
云波旬笑一笑,不置可否。
那罗延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戏,喝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但他始终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目标。
他像西北草原上的孤狼一般,把自己枯黄的毛色藏在秋后繁茂的草丛里,只等待那一瞬即逝的机遇。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为此,他曾经抱在怀中视若珍宝的女儿也可以成为手中的棋子。
他把女儿嫁给了太子,荒淫无道,却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帝位的太子。
大婚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接受了很多人的恭维,他娴熟地与那些人虚与委蛇,再不复当年自己成婚时候的羞涩紧张。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书房,不知为何,他就是想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一会儿,酒液在他的身体里沸腾,胸腔中空落落的,只余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震颤着他的耳膜。
书房里有一个人。
那罗延眯着醉红的双眼,笑:“云波旬,咱们女儿成婚了,你高兴不?”
云波旬已经年近四旬,一双眼睛神光湛然,隐在书房的阴影中,无声无息。
他走上前来,声音淡漠:“不高兴。”
那罗延搭着他的肩,酒气喷洒在云波旬的脖颈之间:“别这样嘛,成大事,总要有牺牲的。这些年为了帮我,多少人枉死在你手里,你知道,我也知道。但没办法,世道如此,你、我,我们都不干净……”
云波旬冷着声音重复:“杨坚,我不高兴。”
那罗延半个身子都挂在他的身上:“叫、叫我那罗延,不要叫我杨坚。”
云波旬猛一用力,将那罗延重重惯在地上,他的声音低沉,藏着从未有过的愤怒:“杨坚!那是我的女儿!我抱过她,我看着她长大,她的名字是我取的!可你却把她嫁给那个废物!他后宫的女人比你见过的女人都要多你知道吗?”
那罗延哼哼唧唧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抱住云波旬的腿,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恍惚间似乎还是许多年前,话都没说利索的肉团子抱着衣着破烂的少年,让他陪自己玩。
只是他再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肉团子那罗延,他是杨坚,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杨坚。
这一次,云波旬一脚踹开了他,径自离开了书房。
身后,喝醉了的那罗延委顿在地,满脸泪水,含糊不清地说:“你说过,你会帮我的……我没办法……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4
皇帝宇文邕死了,荒淫无道的宇文赟继位,那罗延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时代,他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藏起锋芒,他是当朝国丈。
权倾朝野的当朝国丈。
他变得越来越忙,收拢兵权,拉拢显贵,甚至将触手伸到了后宫,不知不觉之间,宇文家的天下对他来说已经是囊中之物。
而云波旬依然是沉默的影子,他如从前一般保护他的安全,帮他暗中处理他不能出手的脏事,只是自从女儿出嫁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和那罗延喝过一次酒,说过一句话。
一朝天地改,那罗延如愿以偿,坐上了那把他仰望了几十年的椅子。
国号开皇,这是他的天下。
某一日对月独酌的时候,云波旬忽然瞥见了自己花白的头发,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追忆半生,他发现自己的生命竟然如此苍白,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人,他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看着自己双手,这双手杀过许多人,握过很多兵器,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曾经在他手里待过一小会儿的女娃娃,那么软,那么美好。
他望向远处的公主殿,他惦记的女娃娃就住在那里。夜色如墨,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敏锐地察觉到数道黑色的身影——那是和他一样的影卫。
不安侵袭了心头,他长身而起,几个起落没入黑暗,向着公主殿疾掠而去。
杨丽华独居的公主殿空旷冷清,云波旬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竟没有发现一个人,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际的短刀。
他是最优秀的影卫,也是最优秀的杀手。
他能感觉出同类的气息就在附近。
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声,云波旬像一只狸猫一般窜进了殿中,那些人在房顶上,他必须先找到杨丽华!
杨丽华没有武功,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抱着宇文阐躲在屏风后面瑟瑟发抖。
宇文阐不是她亲生的,却与她情如母子,当初宇文赟驾崩之后,那罗延扶持宇文阐登基,宇文阐当了几年傀儡皇帝,最终禅让皇位于那罗延。
杨丽华披头散发,秀丽的面容惨白可怖,看见他, 呆了片刻,扑通一声跪下:“义父!救救我的孩子!”
“他要杀了阐儿!义父!他疯了!他把皇位拿走了,现在他连阐儿的命也要一起拿走啊!”
云波旬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义女,跪在他的面前,求他从她亲生父亲手里救她的孩子。
再睁开眼,他敛起所有的情绪,沉默地拔出了短刀。
他抬起头:“出来吧!你们当知道我是谁。”
屋顶上有人应答:“前辈,你也是影卫,当知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想杀这孩子,先杀了我吧!”
云波旬慢慢地脱下那身穿了几十年的夜行衣,露出雪白的中衣,扎紧袖口和下摆。
“今日起,我不再是他的影卫了。”
刀芒乍起,一室寒光,屋顶的人狼狈落下。
云波旬记不得多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杀过人了,刀势如电,简单直接,没有花哨的动作,都是杀人的招式,鲜血溅在他雪白的中衣上,殷红刺眼。
有素白的月光如匹练落下,初夏的夜空宁静如墨玉,映照出一室的血腥杀戮。
云波旬如浴血的魔神,挥舞着收割生命的利刃,把一个又一个黑衣人斩在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面前再没有一个活人,他抬起血红的双眼,咧唇一笑。
“杨坚,这样的结果,你满意吗?”
宫殿外,那罗延带着数百弓箭手将公主殿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父亲!”杨丽华凄厉地惨叫。
云波旬回身,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别看。”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四面八方都是弓箭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笑,眼睛里亮亮的,像含着一泡泉水。
“云波旬,你别逼我。”那罗延开口,声音有些抖。
“你在犹豫什么?”云波旬猛然怒吼起来,“你是大隋的开国皇帝,你在犹豫什么?还是说,”他诡异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你的这里面,还藏着那么一点不忍心吗?”
“云波旬!”那罗延抽出长剑,剑锋直指对面人的心脏。
“别装了,早在你把女儿嫁给宇文赟的时候,你就没有什么不忍心了吧?这世上,除了江山,还有什么值得你大隋天子杨坚去在意?”
云波旬再走一步,长剑抵在他的胸口,隔着中衣,凉意透心彻骨。
“杀了我,或者,让我带他们走。”
“杀了我!”
“杀了我!”
“啊——”
那罗延怒吼一声,长剑刺透身躯,云波旬不退反进,一步跨出,直直撞进那罗延的怀中。
他贴近那罗延的耳朵,轻声道:“我欠你的这条命,还给你了。”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肩头,他听见那罗延微不可闻的声音:“对不起,他必须死。”
云波旬吃力地牵了牵嘴角:“你心里明白,不是他必须死,是我必须死。因为,这已经是开皇天下了!”
是啊!这已是开皇天下了!所以,所有的黑暗都应该为眼前的光明让路,一个全新的、强大的王朝不应该伴随着阴影而生。
而他云波旬,就是皇帝的阴影。
所以,他该死了。
这自始至终就是个圈套,杨坚何等雄才伟略,何惧一个垂髫小儿?他想杀的,是掌握了他所有过去的云波旬。
透过云波旬的肩望去,杨坚望见了万里江山如画。
那是他的万里江山如画。
5
般若寺后山有座坟茔,没有墓碑,只是个小土包,很不显眼。坟茔四周种满了忍冬。
每年初夏,忍冬花开得漫山遍野的时候,大隋天子会回到般若寺小住几天,无人的时候,他会换上寻常的装束,带上一壶酒,来到这小小的坟茔前,盘膝而坐,喝一杯,倒一杯。
这一日,有个肉团子一样的小沙弥摇摇晃晃地跑过来,话都说得不甚利落:“施主,这里面,埋着你的故人吗?”
杨坚笑着摇摇头:“不,这里面埋的,是我的过去。”
更远的深山里,有一古庙,古庙里有一老僧盘膝入定。
似有感应一般,他睁开眼睛,望向般若寺的方向,轻轻念了句佛号,而后再次缓缓阖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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